四周景致渐生变化。
密林与废墟不知何处去。她立在海边碣石之上, 看白浪拍岸。
海水苍茫无垠,乌云正自天水相接处涌起。先如泉水汩汩, 突然间便如漆黑之浪滚滚奔涌而来,转瞬间便铺开至眼前。
而后雄浑一声龙啸,头顶忽有金光射下,抬头才见一条长逾千里的巨龙盘踞半空。它昂首向着乌云高啸,金鳞片片相摩, 金光流动变幻如江上浪涌。
——那是萧重九的识海真身。
——她所见,是萧重九识海之中雷劫的投影。
这本不该是她能见的。
然而,一念生,因缘起。
当她为萧重九渡元时,识海之中,她的劫云便和萧重九的劫云相接了。
雷电噼里啪啦的接连爆开在皮肤上。
强烈的预感顺着经脉流窜,某一个时刻, 乐韶歌终于迟钝的警醒过来——虽不知缘由,但针对萧重九的这场雷劫, 似是也盯上了她。
这算不算是无妄之灾?
大概不算吧,乐韶歌想。尽管她无法认同萧重九的理念, 她甚至也许可能会成为他的反抗者。但她不能不承认,她希望萧重九能扛过这场对他的道的拷问。她想看一看, 他的道, 会给世界带来怎样的震动和变化。
——卵中宇宙里她所经历的一切, 都让她无法不对萧重九的“道”, 心生姑息和同情。
她或许会成为他的反抗者, 但也可能,她会成为他的辩护者。
被他的雷劫波及,也许并不冤枉。
该如何应对雷劫,乐韶歌毫无头绪。毕竟一般说来,乐修是不会遭遇雷劫的。
但想来总归不过天打雷劈,做好承受准备,也就够了。
乐韶歌便取了本命琵琶出来。弹指一拨,声如裂帛。一身如叠花堆雪般的仙衣如风吹流云般,撇去冗余,化作飞天舞衣。她头带宝冠,颈带璎珞,臂绕金钏,绕肩披帛当风翻飞不止。
乌云推山压海而来,狂风呼啸,雷霆如雨雪霰雹般袭来。飞天是和煦吉祥之天女,而她迎面与天劫对峙,英武飒爽如女战神。
空中金龙似有感应,当雷击来时,昂首一冲,抢先替她挡去威势。
那雷击于是化作一条电光激绕的紫电巨龙,同它缠斗翻滚在一起。每一次互袭,都伴随着电闪雷鸣。映得漫天乌云雪白刺眼。
然而在看不见的战场上,乐韶歌的面前,她先前所见之神佛也再度出现了。这次已非听善愿于众生,布施无畏之心的慈悲之相。他手持金刚杵,怒目圆睁,意在降魔破障。
乐韶歌修道,却不信天。
也并非不信——你何必去信或不信一件你并不在意的东西?
而她的不在意,也并非因为她从未意识到或是思索过。九韶乐第八篇名为《天问》,她可是认真仔细学习过了。
她思考过“天道”,她只是不认为质问天道,理解天道,迎合天道或者反抗天道,有任何实际意义。
——一切善恶,皆是人为。
一生阅历不论是公道还是不公道,皆冤有头债有主。怨恨不到“天道”之上。
但……当她理解了萧重九的“道”,并想看他将如何改变世界时,她就对“天道”该为“人事”主持正义这种荒谬的理念,寄以幻想了吧。
荒谬,是的,荒谬。乐韶歌想。这念头是荒谬的,可她竟会因此心生动摇。可见这阵子她所见之世事,给她内心固有的善恶观带来了多大的震撼。
她解决不了阿箫的困境。她救得了阿箫,可她也只能救一个阿箫罢了。和阿箫同道被卖去太幽城那几十个少年少女,在她救阿箫时便被她舍弃了。若有人坚信自己能救他们,能造就一个他们不会被凌|辱的世界,她没有任何理由,不让他去试一试。
哪怕代价是,从此她便要被纳入“天道”的管辖。
乐韶歌抱起琵琶,对空中摩天之高的怒目金刚,摆开了对战的架势。
“来吧。”她轻轻念道。
那金刚杵从天而降,如山岳镇压蝼蚁。
铿锵琵琶声起。
一道道金光如织丝缕成罗网,如汇滴水成海潮,渐渐上涨。
终于在某一刻,金刚杵轰然砸在那罗网、那潮水之上。
流云四散,碣石崩落,连沧海似乎都陷落了半分。
而后,那金刚杵再不能寸进。
乐韶歌催发灵力。
她不奏《天问》——她没什么可反问上天的。
就算她正视了萧重九的道,她理解了萧重九想以“天道”为“人事”主持正义的理念,她希望他有机会去试一试,哪怕因此被卷入他的天劫也不后悔……但她依旧不会认同和追随。
她的道依旧是——一切善恶皆是人为。不怨天,不尤人,不计代价。行事在我,但求无愧于心。
她接受审问,但她不认为天劫的审问,可判定人道的对错。
因为,就算在此刻,她也依旧不怎么在意天这东西,对人究竟有什么想法。
金刚杵的威力比她预想中要弱一些。
金刚杵之上,那双睥睨她的怒目,给人带来的威压感还更重一些。
乐韶歌无法避开那双眼睛的审视,也无法不直视着它——就仿佛她无法假装不知道自己的内心。
她在那目光的审视之下,不由自主的怀疑自己是否曾动恶念,是否曾行恶举,是否曾造恶果。
她抗拒着至坚至洁的降魔宝杵的重量,被迫审视自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