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幸的生日在八月,正好是这年的七月十四。她母亲的墓不在正规墓园, 就是农村山头上的一片野坟, 农村人的葬礼, 讲究入土为安,十几年前也不强制要求火葬,大部分是土葬, 这片山头就是当时村里的坟山。
盛夏时节,太阳炙烤, 上山只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黄土小路,一尺来宽, 两边杂草丛生, 这条小路隐藏其间, 辨别困难。虽说大晌午的不可能有蛇,但毕竟是在野地里,徐溪晚上山时捡了根树枝, 在前面探路,不时在前方的草丛里敲敲打打,林幸跟在她身后艰难地往上走。
山下还不觉得,到了半山腰的时候, 墓碑东一座西一座,零星映入眼帘,这才有了点坟山的样子。
这附近原来是一座颇为繁华的村庄, 人丁兴旺, 村里很热闹, 坟山上经常有人过来祭拜,只要是有家人的亡者,坟墓都被清扫得很干净,可现在,村里的大部分适龄青年基本都在外务工,在县里买了房子,把家从农村搬了出去,这座小村慢慢只剩下几个孤寡老人,后来老人也相继去世,好好一个村子就消亡了,再没了人烟。
坟山也变成了如今杂草萋萋的荒凉景象。
林幸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墓碑,心里含糊,一路上拽着徐溪晚的衣摆,头都不敢抬,她受了那么多年的唯物主义教育,仍旧敌不过人类心中对鬼神的未知恐惧。
不只是越上到山顶海拔越高,还是因为山顶坟多,阴气太重,总之快到山顶的时候,气温明显比山脚下低了好几度,林幸因为中午太热,把外套脱了系在腰间,这会儿冷得哆嗦,又给穿上了,才扣好了扣子,只见徐溪晚在一处墓前停下了脚步,说“到了。”
林幸扣扣子的手顿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徐溪晚身边,看面前的这座孤坟。
离这座坟几米的距离,周围还零散立着另外几座坟,都被杂草覆盖,只剩一个绿色的小土包,虽然碑还没倒,可经过风霜雨雪的洗礼,碑上刻的字早已看不清了,看样子已经被人遗忘了很多年。
林幸再看自己母亲的墓,墓碑有些老化的痕迹,却很清晰,坟包周围的草也被拾掇得干干净净,碑上贴了一张黑白一寸照片,林幸从没见过她母亲,却一眼认出来这个就是自己的妈妈。
徐溪晚弯腰,把自己带来的纯白郁金香靠在林灵的碑前,这是林灵生前最喜欢的花。徐溪晚从兜里拿出手绢,又从水瓶里倒了一点矿泉水,把手绢打湿,半跪在碑前,沿着碑顶一点一点擦拭墓碑上的尘土。
“老师,我把小幸带来了。”徐溪晚小心地擦干净林灵的黑白照片,“小幸今天已经十六岁了,她长得就和当年的你一模一样。”
的确如此,林幸的样貌完全承接自她的母亲,小巧的鼻头、带了一点唇珠的嘴巴,别无二致,尤其是一双眼睛,圆圆的,眼仁是不带一点杂志的黑,很纯净,眼角轻微地往下垂了一点,于是看人时总有一种无辜又深情的感觉。
和林灵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相貌。
林幸很少会想起自己的母亲,一是愧疚,二是她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父母的角色,也活得挺好,好像母亲对她来说,可有可无。
“老师,距离我上次来看你,又已经过去一年了。”徐溪晚好像把这块墓碑当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边擦,一边跟墓碑自言自语地说话,“一年又一年,时间过得真快,我记得我当年走的时候,比林幸现在还小一些。”
“小幸现在长大了,是漂亮懂事的大姑娘,你以前总说我从不让你失望,你看,这回我也没让你失望吧”
“老师,我现在才把小幸带来,你可别怪我,我知道,你在下面想女儿,这不,我把她带来了。”
徐溪晚很少有这样多话的时候,一句接一句,好像天荒地老也说不完。
林幸站在徐溪晚身后一点点的位置,看她一寸一寸擦那块石碑,温柔得不像话,简直像痴了一样。
这样的深情厚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徐溪晚与这位已故的旧人关系不一般,何况林幸对徐溪晚那样的上心,徐溪晚一点轻微的情绪变化,都能敏感地挑拨她的神经。
林幸只从徐溪晚口中听她提起过自己的母亲几次,料想母亲和她的关系不菲,却怎么也想不到,竟是亲厚成这样,能让徐溪晚这么自然地跪在她的坟前给她擦墓,一点忌讳都没有。
足见林灵在徐溪晚心头的分量,估计谁也不能撼动分毫。
明知现在不是时候,可林幸的心里还是不合时宜地起了一点小疙瘩。
“小幸。”徐溪晚自顾自说完了,才记起招呼林幸,“过来,给你母亲跪下磕头。”
林幸闻言,立刻在墓前双膝跪地,对着林灵的黑白照片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叫了一声“妈”。
完全陌生的称呼,林幸活了十六年都没有机会这样叫过,猛地开口,有点不习惯,加上一路山路艰辛,喉咙干涩,那一声妈叫得,跟锯木头似的刺耳。
林幸磕完头,跪在那里,徐溪晚只顾着看墓碑,似乎遗忘了林幸的存在,直到跪了十几分钟,一阵山风袭来,林幸冻得慌,捂着嘴轻咳一声,徐溪晚才回头,“冷么”
林幸说“有一点。”
徐溪晚就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林幸身上,“心意到了就行,别跪着了,地上凉,你如果生病了,老师泉下有知也不会安生。”
林幸听话地起身,就势蹲在徐溪晚身边,偎着她汲取一点暖气,“晚晚,你是我妈妈的学生么”
“以前是。”徐溪晚开了一听自己带上山的啤酒,半听在林灵坟前,剩下的半听她仰着头,自顾自地一口气喝干,才说“你妈妈,是我的中学老师。”
“原来我妈妈是老师。”
“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徐溪晚补充。
徐溪晚天生比常人狠戾,从不惹事,也从不怕事,她少年时长得好,一张脸为她惹了不少麻烦,曾经有一次被校外一个混混头子看上,那人带着一群人在学校门口的小巷里堵她,本来以为几个大男人,搞定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轻轻松松,没想到这个小姑娘是个不要命的主,直接从书包里抽出一把西瓜刀和他们对着砍,砍断了其中一个混子的胳膊,吓得那群混混围着她,不敢上前。
徐溪晚边喝酒边把这件往事当故事说,脸上的神色总是淡淡的,林幸却听得惊惧,直问她“后来呢你有没有受伤”
“当然受伤了,那可是五个壮汉,我又不是神仙。”徐溪晚呵呵笑了一下,“当时我的腰上被他们用匕首划了一道口子,肚子上也挨了他们一拳,不过这都没什么,关键是左肩被一个拿棒球棍的抡了一下,半边身子不能动了,嘿,我还以为自己年纪轻轻就交代在那儿了呢。”
徐溪晚现在想来,那些人竟然没朝自己脸上揍,估计是那个混混头子特意提前交代了。
“结果呢晚晚,你没事,对吧”
“结果就是你母亲,我老师,及时赶到,报了警,救了我一命。”徐溪晚一边回忆,一边乐,“嘿,你妈和你爸也是因为这件事相遇的,可以说我还是他们俩的大媒人呢。”
林幸惊愕,“我爸爸是警察”
“对啊,他是那一片的片儿警,也姓林,因为我遇上的那件事算是恶性治安问题,后来他们所好像出台了一个什么专项措施吧,总之他在我们学校那执勤了好几个月,借着职务之便天天护送老师下班,后来有了你,不过那时他们还没结婚呢,就商量着结婚的事。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婚没结成,他为人耿直,得罪的人太多了,终于被人报复,有天夜里执勤回来,在路上被人罩住了脑袋,乱刀砍死了。”
徐溪晚靠着墓碑喝着酒,回忆。
林幸的父亲就死在徐溪晚每天上学必经的那条路上,徐溪晚上学很早,还看到了没来得及收走的尸体。
脑袋被人用破麻袋布罩着,两只手都被反绑在身后,脚也绑的死死的,一点反抗能力也没有,身上被报复性地捅了十几刀,最厉害的一刀捅穿了肚子,血流成河。
这个案子当时震惊了整个市,那几个作案凶手不出三天就全部落网,为首的判了死刑,其余最少的也判了十五年,可徐溪晚还是觉得,这个世界对恶人太宽容,折磨死一个人,受到的惩罚竟然这样轻。
“当时老师已经怀了你好几个月,你父亲死了,你爷爷奶奶跑到学校去大闹,说老师是害人精,害死了他们的儿子,要老师偿命,闹得大了,校领导觉得影响不好,就逼着老师自己辞了职。”
其实这时徐溪晚已经被接去了徐家,后面的故事,都是她根据当年的新闻东拼西凑起来的。
徐溪晚走之前跟林灵告别,林灵挺着肚子,生活困苦,却很开朗,她说给肚子里的宝宝取名叫“林幸”,希望她一生都能幸运,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林灵说“我的幸运宝宝要好好地长大,等她长大了,我要跟她说她爸爸的故事,告诉她,她爸爸是个英雄。”
林灵是个很乐观的人,受了打击永远都向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