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突然出现的黄衣女子对视一眼, 伏梦无拦在夙绥身前, 目光沉下来。
黄衣女子无疑是雪狐族, 只是面上画着奇怪的妆容,右脸甚至还有一道颇可怖的疤痕, 莫名为她添了些痞气。
她不知道这人是谁,只知对方认得绥绥,或许还听了她们刚才那番对话, 不论对方是什么身份, 都不能轻易放过。
“玉谙师妹。”夙绥却并没有惊讶, 朝黄衣女子道, “怎么又溜出来玩了”
黄衣女子轻哼一声, 几步上前来, 抱怨道:“还不是长老们严苛, 押着我处理事务, 我若不溜出来, 哪能得悠闲啊”
“你既是城主,合该处理事务。”夙绥一笑, 没有再多言, 只是朝她招了招手, “你来得正好,我有要事相询, 端香阁可还在”
黄衣女子亦笑:“在呢在呢,我挑这个时辰溜出来,正是要去那里。”
二人一说一应, 好似熟人。伏梦无看得懵了,忽见夙绥走到自己身前,顺势牵了自己的手,“那走罢,她是我的小道侣,我此次来,本只是想带她在城中转转。”
偷闲被抓包,黄衣女子本还忐忑,但得了夙绥的话,她立即又眉开眼笑,乐颠颠地跟上来,目光自然落在伏梦无身上,“哎绥师姐居然也是磨镜之好没想到师姐竟和枣沁她们一样……”
“她名水容,”黄衣女子打量伏梦无时,又听夙绥道,“水容,这是我师妹夙玉谙。”
水容是夙绥二百年前为她起的假名字。
念着自己现下扮的是个乖乖的小道侣,伏梦无依偎夙绥,向夙玉谙笑道:“城主好。”
夙玉谙马上朝她弯起柳眉,想了想辈分,“唔……师嫂”
伏梦无观她境界比自己高一大截,忙摆手:“不用不用,叫我水容就好!”
糊里糊涂就碰见了绥绥的老熟人,且这名老熟人,还是被千灼嫌弃的西沧郡主,直到跟在夙玉谙身后走时,伏梦无仍没有反应过来,悄悄与夙绥传音:“这位黄衣姐姐当真是城主好热情,可师父不是说……”
伏梦无只晓得新城主惹了不少事端,险些让西沧郡陷入危机,但夙绥却记得千灼愤愤道出的话。
——“继位者不是变着法子征战,就是胡乱改动灵脉,不到三十年,不但惹上大大小小的仇家,连赖以修行的灵脉也日趋枯竭!”
“师妹素来喜好自由,不擅长治理城池。”夙绥为她解释,“随性征战、改动灵脉、招惹仇家,千灼说过的这些事,的确是师妹会做的,也是我飞升得急,未能交接诸多事务,不然依照师妹的手段,西沧郡不至于封城。”
她顿了顿,“如今开启护城大阵,应是在休养生息。”
伏梦无一路上算是开了眼界,闻言倒点头认同,转而问:“那我们现在又是要去哪里”
“端香阁。”夙绥抬眸,为她指了个方向,“吃茶赏景的好去处。”
伏梦无习惯地查看起系统地图,不多时就在临水的一处地段找到了目的地。
“吃茶赏景的时间不短,要和念幽寒她们传讯吗”念着夙绥约莫是要趁此机会,给夙玉谙交接事务,并询问寐朝月的情况,伏梦无握上储物玉佩,准备取出传讯珠。
“不必。”结果夙绥却摇头,“我们不会久留,顶多只是吃一盏茶,四处转转而已。”
二人传音交流时,不知不觉已走到“端香阁”前。夙玉谙一直兴致勃勃地在前方带路,但她已习惯独自走路,倒是没觉得身后二人一路沉默有什么奇怪。
“到了,就是这儿。”
这个时辰,端香阁鲜有来客,夙玉谙也爱挑这种没什么人的时间段过来,还不忘化个怪异的妆,免得被人认出自己是城主。
她一进门,算账的掌柜抬头,一见她的黄衣与右脸的疤痕妆,脸上堆笑,“哟,是小玉姑娘来了”再看夙玉谙身后跟着两名雪狐妖,掌柜的笑容愈加灿烂,“还带了朋友吗”
夙玉谙乐呵呵地与他打了招呼,取出几块成色上好的灵石,排在柜台上,“茶和点心都要老样子,不过今日要再添一份点心、一壶芝麻咸茶。”
芝麻咸茶是夙绥的最爱,点心则是为伏梦无准备。
掌柜亦笑呵呵地收起灵石,唤了个妖侍带三人去二楼雅间。
伏梦无常做生意,一眼便看出她挥霍了多少灵石,哪怕她也常大手大脚花钱,还是大吃一惊。
只是一顿早茶,这位新城主便眉头都不皱地花去这么多灵石……看样子西沧郡会在传闻中沦为“穷城”,倒是有些依据的。
到了雅间,妖侍便告退。三人落座,等茶与点心端上来期间,夙玉谙托着下巴问:“绥师姐怎么喜好偷偷摸摸来了也不提前与我招呼一声。”
“此次下界遇到许多意外,说来话长,便不说了。”夙绥道,说话时,她从储物玉佩里拿出一块灵笺,“本只是想逛一圈就走,既然偶遇你,这《城主手册》你拿去,大大小小的事务均有记载。”
夙玉谙立马来了精神,一边嚷着“绥师姐你最好了”,边小心翼翼地将灵笺收好,继而乐道:“有这件法宝在,哪怕大长老一去不回,我都有底气治理好西沧郡了!”
她的话顿时引起了伏梦无的注意。
夙绥亦变了眸光,沉声问:“寐朝月不在城中”
“早不在了。”夙玉谙又恢复到托下巴的姿势,声音有些沮丧,“大长老不知怎的,突然说要外出历练,还说不知归期。我想啊,她们寐氏一族身上不都有死咒吗便提醒她十日内一定要回来。这都过去七日了,大长老连个报平安的讯息都没传来过……”
七日……
伏梦无自是不知昏睡期间发生的变故,夙绥却皱紧眉,“七日前她人在何处又去了何处”
“七日前大长老一直在观星台打坐,还在台子周围布置了许多禁制,谁都不让靠近呢。”夙玉谙答,“反正我觉着挺奇怪的,而且那天大长老走下台子时,脸色很不好,匆匆吩咐我看好西沧郡,便御剑离开了。”
怕夙绥听不懂,她又补充道:“就是御剑出城了,只说人界要发生变故,要影响到西沧郡,她必须亲自去走一趟。”
闻言,夙绥眸光一寒,思忖良久,忽起身道:“我需去看一下灵脉,去去就回。”
伏梦无下意识也跟着起身,“那我也……”
“你留在这。”夙绥截住话,右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将更多妖息渡入她体内,用于维持妖化外貌,“待我看过灵脉回来,我们就该离开了。你若喜欢此地,趁机多看看。”
说罢,一座传送阵自她脚底显现,转瞬将她带离原地。
留下伏梦无和夙玉谙面面相觑。
“呃……那个,水容小友呀,”对视片刻,夙玉谙轻咳一声,略略有些尴尬,“绥师姐她老这样独来独往,你别在意……”
伏梦无扶额。如果没有软包子系统提前告诉她此行不会出事,让她安下心,她肯定会央求夙玉谙把自己也带到灵脉那里去。
毕竟绥绥还怀着崽呢,来西沧郡时一个传送就让她有些吃力了,她实在怕绥绥倒在哪了喊不到人扶。
夙绥前脚刚传送走,雅间的门便被敲响。夙玉谙忙喊了声“进来”,只见一名穿着令人赏心悦目的女妖托着食盘进来,将两壶茶与各式点心一一摆在桌上。
“这些都是端香阁远近闻名的茶点。”夙玉谙早就习惯自家师姐的行事方式,很快把事情抛在脑后,热情地为伏梦无介绍起来,还给她倒了一甜一咸两杯茶,“喏,你都尝尝吧,本来这咸茶是专门点给绥师姐的,就是不晓得你习不习惯喝。”
盛咸茶的壶嘴略宽。伏梦无看了眼杯中物,见茶水中还飘着芝麻,沉着青豆、胡萝卜、陈皮与豆腐干,好奇地喝了一口,觉得这茶不仅颜色搭配有讲究,茶汤味道也鲜,当下忍不住夸道:“好茶!”
怪不得绥绥会喜欢喝。
哪怕刚吃过早饭,伏梦无也忍不住一口接着一口喝起来。
见她高高兴兴喝着咸茶,夙玉谙给她挑了些点心,见这名狐族面容看起来似乎还年幼,忽然想提醒提醒她,便问:“既然你是绥师姐的道侣,要不要听绥师姐从前的事”
问完,她又认真道:“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为什么绥师姐会是这个性格,这样一来……以后你们若是发生矛盾……呸呸,便是观念不合,约莫你能看在这些事的份上,再迁就迁就绥师姐。”
伏梦无怔了怔,念着自己虽已和夙绥有了婚约,可与夙绥相处的时日终究太短,遂点了点头,“还请城主详说,我想听。”
夙玉谙既是绥绥的师妹,想必是和绥绥一起长大的。
“绥师姐并非城中土生土长的狐族,而是师父云游时,自边疆的乱战地捡来的,甚至……连双亲都不知道有没有。”
提及夙绥的旧事,夙玉谙忽严肃起来,“那些战乱地,一爆发战争就死一片妖,能完好地活下来就不错了。”
伏梦无心一沉。
她本以为夙绥自幼长在西沧郡中,后来又坐上了城主,定是自己有能耐,又有人在身后护着——就像念幽寒那样。
没想到,绥绥她……竟是孤儿么
夙玉谙继续道:“听师父身边的妖侍说,师父那时将绥师姐从尸体堆里刨出,带着她入住西沧郡,赐她姓,扶养她化人长大。后来师姐做城主,便是为了报恩师父。”
“我第一次见到绥师姐时,师姐明明骨龄比我大许多,却还没有化人呢!”夙玉谙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当时我们几个做徒弟的都还小,见师父抱了这么大一团雪狐回来,雪狐身上还染着好多血,眼神也犀利得吓人,看谁都恶狠狠的带着杀意,好像师父一撒手,她就要一口咬过来似的,可把我们都吓坏了!后来相处久了,才发现绥师姐性子软得很,也许是在战乱之地待久了,又染上戾气,才会变成那副凶样。”
“绥师姐原本是有其他名字的,叫‘绥雪’。师父本想为她起名‘夙雪’,可城中名字里有雪的狐族实在太多了,叫两个字师父又嫌绕口,于是师姐才有了现在这个名字。”
“绥雪……”伏梦无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只觉耳熟,却想不起何时听到过。
——“绥绥白狐,傲霜斗雪。”
她轻声念叨时,忽然听见系统在脑中道出这八字,不由得一惊。
“宿主,这是绥绥名字的由来哦”不等伏梦无问,系统及时为她解惑。
“你怎么知道”伏梦无微微皱眉。方才系统说话时,她分明感到记忆的一角似是被触动。
但绥绥与她的年纪相差太大,她还没出生,绥绥就已经飞升上界了。
她本不该知道的,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软包子系统能读取她的全部记忆,难不成,她在什么时候见过绥绥
不过伏梦无马上就把这个念头抹去了。不可能的,魔修身死则魂飞魄散,不得转世、不入轮回,话本中所谓的前世今生恋情,几乎跟魔修没关系,除非这名魔修的道侣不是魔。
伏梦无左右想不通,系统好像也没打算回答她的问题,只有夙玉谙还在继续道:“绥师姐是化人后,才开始说话,化人之前,她还老喜欢独自待着,除了师父,谁叫都不应,就趴在观星台上看夜空,若有人靠近,她就慌慌张张逃掉。”
约莫是太久没跟人闲谈,夙玉谙憋得慌,恨不得一口气把自家师姐几百年的老底全扒给她。
伏梦无想象夙绥变为原身、乖乖地趴在观星台上,不知为何觉得她有些可怜,“那绥绥化人之后呢还是一个人待着吗”
“差不多。”夙玉谙点头,捏起一块桂花糕,朝窗外看,“咱们这西沧郡呀,虽有维持温度的结界护着,可总归还是位于极寒之地,一入夜,天穹偶尔还会有极光,五颜六色的。绥师姐化人后,开始与我们一起修炼了,也同看守观星台的狐族相熟,还是时不时去那看星星。”
“我跟绥师姐混熟后,有一回就偷偷跟随她去了观星台。”夙玉谙接着道,“绥师姐果然还是一个人,不过那晚我大着胆子坐到她身边,她也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星空。说来也巧,那晚上的极光像细雨一样洒在夜空里,连我这个对观星没兴趣的也看呆了。”
“但极光好看是好看,我后半夜还是睡了过去……”夙玉谙咽下口中糕点,不好意思地朝伏梦无笑了笑,“我以为我会一觉睡到天亮,哪晓得却被绥师姐吵醒了……你猜猜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伏梦无奇道,“难不成……是突然有敌袭”
“哈哈哈哈哈,不是啦!”夙玉谙扑哧笑出声,拿过手边的甜茶喝了一口,声音沉下去,“但我醒来后,的确被绥师姐吓到了。唔,水容,你见过绥师姐哭么”
伏梦无一头雾水,不知她为何突然这么问。
“那晚,绥师姐哭了。”夙玉谙悠悠道,“并不是抽抽搭搭的哭,是撕心裂肺的哭嚎,把我给吓得从梦里惊醒了,还以为她要被什么野妖叼了去,好不容易才哄好她,又听她在呜咽着喊一个人。”
伏梦无嗯了一声,继续听下去。
“绥师姐嗓子都哭哑了,我听了很久都没听清,那时年纪小,就直接问她到底在喊谁,能不能叫我知道。”夙玉谙晃了晃还剩半杯的茶水,“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记错了,她说她一直都在等‘小萌物’来接她,她很想‘小萌物’,想得要疯了,为什么她化人了‘小萌物’都没有来接她……”
她话未说完,伏梦无面色骤变,“小……什么”
夙玉谙却面露为难之色,“我也不知道呀,其实现在跟你讲起这事,我都觉得那是个梦,因为那之后绥师姐就再也没去过观星台了,更没有提过什么‘小萌物’,我也没再去问究竟是哪三个字。”
“……”伏梦无不语,只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却不晓得为何会这样。
她细细一想,觉得“小萌物”与“小梦无”应该不是一个意思,只是发音太像了而已。
绥绥叫的那个人,或许是她幼年时在战乱之地的玩伴吧
“绥绥有没有等到‘小萌物’”她鬼使神差般问,脑中骤然浮现出夙绥哭泣的画面。
那时候的绥绥,应该还是小狐妖吧
若她能早生几百年,是不是就可以……过去抱抱她了
那个“小萌物”究竟是谁啊让绥绥惦记得那么深,却又将她丢下了。
她在心里怨那个人时,只听夙玉谙叹了口气:“应该是没有吧,如果等到了,绥师姐可能就不会一直都那么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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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沧郡,灵脉所在地。
夙绥一手轻压小腹,一点点往灵脉深处掠去。
方才她用灵识探过,西沧郡中的确已没了寐朝月的气息,想来寐朝月在七日前便逃往人界了。
这家伙逃了也好,省得她再操心有人挖灵脉结晶。
一路探过去,夙绥顺道将水灵力洒落,令枯竭的地段重现生机,又将之前存放在内府中的灵脉结晶取出,让它们回归主灵脉内。
雪狐族的灵脉状似狐尾,盘在雪谷之中,静得如同一条结冰的溪流,色泽也像狐尾,灵力充沛处则为雪白,若有地方发生枯竭,则会变得枯黄。
也算寐朝月还有点良心,挖出的灵脉结晶均产于灵脉末端,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枯竭严重,但主灵脉并没有受损,只是产出结晶和灵力的速度慢了几十倍。
伏梦无重塑灵根后昏睡的这七日内,夙绥其实已拜托念幽寒询问过忘貘族大长老,得知她可以回归西沧郡修补灵脉后,当时就心生去意。
但她如今已不是孑然一人了,她还有梦无。
梦无若不醒,她必须得陪着,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独自走掉。
夙绥在灵脉附近走动时,她腹中的伏霜亦感应到了灵脉,迫不及待地扭动起小身体,想要出去接触灵脉,却被裹着她的魔息一次又一次挡下,只得委屈地回到原处,盘成一团。
修补灵脉非常耗费精气神,夙绥自从下了界,哪怕用伏梦无的魔血冲破了束缚,境界也仍停滞在三劫散妖,并没有达到下界前的妖仙期,因而只修补了一半,她就不得不歇下,席地而坐,汲取聚在周围的灵力,闭目快速恢复起来。</p>
感受着纯净的灵力入体,夙绥的思绪不自地飘回数百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