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的呼吸声都是抖的。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车子越开越快,坐在前面的谢天伐拿出武器进行反击,他却只能看着为自己挡下子弹的母亲身体逐渐滑落,像一片坠落旋转的枯叶,即便伸出手也是落空。
“妈妈,妈妈你别动……我给你包扎,我,我……”
清和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他努力地稳住自己,可怎么都抑制不住颤抖的喉咙。
黑夜被人的与杀戮点燃,燃烧出血红的光,照红一双双瞳孔。混乱之中,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再一次目睹自己的至亲死于非命,除了满手擦不净的鲜血,他什么都握不住。
车子好不容易甩开些许,他们开入一条通道,陈警卫说着什么,清和听不太清,恍惚又模糊的视线中,他只能看见那个永远许诺做自己影子的人打开他的车门,握住他的肩膀,他努力地去听了,但是只能听进去只字片语。
譬如你先走,快逃,这样的字眼。
清和摇头,“我妈妈怎么办,她怎么办?”
“这里很危险!清和!”谢天伐难得情绪失控,手指紧紧地抓住他的肩,“清和!你冷静一点。”
被他喊出名字的瞬间,好像有一双手,在关键的那一刻将他从一片混沌中拉出。
“我……”他冷静了许多,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谢天伐要让他离开了,他伸出那双染血的手紧紧地抓住他身上的黑色外套,“你和我一起,你别丢下我。”
“你要活下来。”谢天伐冷静异常,根本不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我不!”清和几乎歇斯底里,不住地摇头,以乞求的姿态哭喊着,“我活不了!我一个人活不了。”
忽然间,他们的视野黑了下来。
扬灵道,“怎么回事?”
景云操控着术法道,“他失去意识了。”
卫桓开口,“应该是被谢天伐弄晕了。”
景云迅速调整了记忆时间,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黑暗,光明重现的时候,他们的视野仍旧在车里,但是似乎换了一辆,这辆较之前一辆破旧许多,灰尘满满。随着清和意识的复苏,他们的视野一点点清晰,坐在前面驾驶座的人还是之前的陈警卫。
他觉得哪里不对,低下头,发现自己被捆了起来。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身上的衣服被换走了,此刻他穿着的,是之前谢天伐身上的黑色外套,甚至连那顶黑色毛毡帽如今也到了他的头上。
“这是怎么回事!”清和朝坐在前面的陈警卫叫喊着,“谢天伐人呢?”
陈警卫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可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一眼,敏感的清和就已经发现出他的敌意。就连卫桓都能够发现此刻的危险处境。
“你为什么这么看我?”他试着挣扎,却挣扎不开,只能再一次重复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谢天伐人呢?”
“他换了你的衣服,给你当替死鬼了。”
挣扎不停的清和忽然间不动了。
“你说什么……”
“他要当诱饵,我就让他当了。”这个看起来正直老实的中年男人脸上浮现出一个笑,这个得逞的笑令清和心下生寒,“他知道那些人不斩草除根一定会不善罢甘休,所以他干脆就带你替去做那个注定要被斩断的根。你应该感谢他,否则这时候死的就是你了。”
清和身上的寒意透过占瞳术传递到了卫桓的身上,这种共情或许还还原不了原主情绪的十分之一,可即便如此,卫桓都无法忍受这种痛苦。
连景云都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是因为这样,清和才没有死……”
难怪,难怪。
卫桓一直不明白,清和为什么要招魂,要替谁招魂。
这么多年支撑他在泥沼之中活下来的,大概就是这么一点微末的希望。
“你为什么要这样?”清和到底还是想不明白,“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警卫脸上的笑渐渐敛去,他点击了几下车前的控制面板,一张照片投影出来,上面是一个看起来七八岁光景的孩子,他抱着一棵大树笑得见牙不见眼,天真可爱。
“这是我的孩子,如果他现在还活着,”刘警卫又从后视镜中瞥了他一眼,“应该和你差不多大了。”
清和盯着后视镜中的他,见他紧紧皱着眉头,“他才刚上小学,第二天,就是第二天的下午,回家的路上被黑市贩子掳走,我知道的第一时间我就报了警,明明有监控,监控显示那辆车就是开到了暗区。”他的脸部肌肉在激动下抽搐着,“我试过所有办法,可那个时候,他妈的没有一个人允许个人去暗区,说是什么特殊时期,可那些警察呢?我去不了难道他们也去不了吗?!他们没有任何行动,就这么一天一天耗下去。”
“我没有办法,我去首相府请愿,我去门口等,可那个该死的尤肃怎么都不出现!”他病态地笑起来,“我就等啊,我继续等。等到我的孩子彻底回不了家,他那么小,那么可怜,你说,他一个人晚上该有多冷,我不敢想,我想都不敢想!”
“我后来在新闻里,看到你爸死了,我真是开心得不得了,老爷总算还是有眼,让这个短命鬼给我儿子偿命。”
“至于你……”他猛地踩住刹车,深吸一口气,仿佛又回到了那副平和的模样。从驾驶座出来的他走过来打开清和的门,捏住他的下巴。“我想办法来到你家当警卫,就是为了让你也尝尝我儿子受过的苦。他一定死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像那个跪在首相府门前几天几夜的那个疯子一样,最宝贝的亲生儿子就这么下了地狱!哈哈哈,哈哈哈哈……”
清和正要开口,可下一秒他就失去了意识,所有的记忆都变成空荡荡的黑暗。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卫桓没有想到,这真相竟然这么讽刺。这是因为这种已经畸形变态的仇恨,清和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牺牲品。
记忆再度运作的时候,清和已然被卖到了暗区,他像牲畜一样被捆起来趴在地上,身边站着这个所谓的陈警卫,视线望向另一头,抬起来,卫桓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这不是上次我们在燕山漠的记忆里看到的那个跛腿男人?”扬灵开口问道。
燕山月点头,“没错,就是他把清和卖给了燕山漠。”
卫桓缓缓开口,“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清和一直想要找到这个人,他并不是要找他报仇,而是想要通过他找到这个陈警卫。”
扬灵“他真正的报仇对象是这个陈警卫?”
云永昼开口道,“不,他更多的想从这个陈警卫的口中打探到当年谢天伐离开之后的下落。”
尽管他很清楚,既然那些人再也没有继续追杀,很显然是已经将假扮成自己的谢天伐杀死了。毕竟在他父亲多年的精心保护之下,真正的首相之子究竟长成什么样,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一招绝地之下的狸猫换太子,让清和的命运天翻地覆。
一夜之间,他从凡洲的天之骄子变成黑市上明码标价的人奴,锦衣玉食的他从此必须面对每一天的拳打脚踢,为了活下来,他必须学会像一条狗一样和其他人奴争夺贩子施舍的一点点恶心到不配称之为食物的渣滓,哪怕他与生俱来的骄傲被踩在脚底,被人活活碾碎,他也必须活下来。
和十几个人奴困在闷热的密不透风的集装箱里,他恍惚间听见有人议论烙印妖纹的事。
“听说烙印了家纹就逃不走了。”
“你还想逃?你疯了!逃走是会死的!”
“你以为留在妖族就可以活?多少人被活活折磨死的你不知道吗?”
“我听说,有些妖主看到妖纹烙印在脸上的人会觉得晦气,那个时候就会打法他们,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这都是随机的,你怎么知道怎么烙在脸上,而且那玩意儿太吓人了……”
“有人说有种药吃了可以,只要你敢吃……”
清和为了弄到那个药,骗了这个倒卖禁·药的家伙,将他打晕,一个人吃了半瓶,差一点死在路上。
但他的狠心让他得逞了,果然那妖纹最终烙在了他那漂亮得能让人一眼记住的眼睛上。
他们的视野里,带着镣铐的清和一步步缓慢地走出人群,涣散的视线里什么都有,各种怪异的妖,他们一张张或讶异或看戏的脸孔,滑稽又讽刺。
人群中出现一个相貌非凡的少年,胳膊夹着一个篮球,朝他投射来目光。
清和抬起头,视线只有一瞬的交接。
他和别人都不一样,他的眼神里是无声的悲悯。
“桓桓哥哥……”扬灵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卫桓的浑身都僵住。
这一刻擦肩而过的重演,变成暌违多年的重逢。
同样的天之骄子,同样的折傲骨斩慧根,同样不认命。
只是当时谁也没有料到,眼前的过客,多么像世界上的另一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