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谁都想不到, 昔日君臣再次相见, 会是这么一个情景。
大夏最后的皇城被攻破得毫不费力,义军在清晨时候便全部进了城, 陆阖三言两语跟似是早有准备的傅辰桓说了唐逸之的事,见他确实没有生气的意思才放下心来。
他还是觉着老唐有些小题大做,八年不是个倏忽而过的时间他们几乎是看着傅辰桓长大的, 这孩子如今一身的本领, 也大半是他们亲自教的, 品性他再清楚不过,何至于尚未登基便开始谱写日后君臣相疑的戏码了
读书人就是一肚子的阴谋论。
不过他也知道唐逸之是好心,因此多少听得进些劝告, 调整了一下跟傅辰桓的相处模式然而他们刚刚接手皇城,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 其实也并没有多少时间能待在一起就是了。
作为这次起义最居功至伟的几个大功臣之一, 陆阖忙了整整三天, 才勉强把自己手里的一摊子事情搞完,他仍旧住回从前的威远侯府尽管谁都知道,新朝建立之后他的地位肯定不仅仅是一个侯爷, 但此刻事务繁杂,便只能怎么方便怎么来了。
连傅辰桓都还没住进皇宫呢。
义军进城的第三天夜里,诸多事务终于暂时告一段落,陆阖把新皇登基的一堆杂事全权甩给新班子的那帮文人,又布置好了京城防务,这才一身轻松地打算最后巡视一遍天牢, 然后回府睡觉。
他就是在那里突然见到了夏挚。
不知是傅辰桓有意让相关之事避过他,还是前皇帝的存在感太低,这三天以来,竟然没有一句有关于夏挚的消息传进陆阖的耳朵,他对这事情本就不上心,对旧主的名字更是生理性厌恶,因此也没想着自己去问,因此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就把这档子事儿给忘了。
但此刻见到过去对自己和天下都生杀予夺的皇帝一身血迹斑斑的囚服,狼狈地被锁在方寸之地的模样,陆阖的心还是狠狠地跳了一下。
“啧,”他在心里跟000吐槽,“真惨。”
000:“毕竟三天了都。”
我寻思着这不是你自己决定的放置y造成的后果吗等等,这好歹算是你好兄弟的一部分吧我为什么从你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儿幸灾乐祸的情绪
系统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宿主与他的任务目标的关系了,这塑料兄弟情吃枣药丸。
陆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从旁边墙上取下了挂着的钥匙,打开牢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人应该是听到了声音,费力地一翻身,身上不少地方的血色又随着动作洇染开来,他却好像浑然不觉似的,甚至还带着几分懒洋洋的味道。
“又是哪个要找朕报仇来”
声音在看清来人的时候戛然而止。
陆阖藏在袖子里的拳头紧了紧,面无表情地慢慢走向那一堆看上去就挺扎人的稻草,夏挚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的脸,全身上下唯一还光洁完好的脸上露出全然懵住的神色。
“陆”
他的声音都好像是在梦游。
陆阖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曾经的皇帝双肘撑着地面,扬起来看他的脸有些茫然,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对视着,直到夏挚若有所觉,倏地垂下眼睛,堪称狼狈地躲开了他的视线。
“你也是来报仇的”
他轻轻开口,刚才还显得自如的声音蓦然嘶哑起来,竟有几分可怜了。
陆阖摇了摇头,声音仍是一贯的冰冷:“就个人而言,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
夏挚惊讶地抬头,他甚至站了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受了看上去那么严重的伤。
是了陆阖暗暗想到:八年前这人的功夫便远超自己,招式精妙不说,内力更是深厚,哪怕这八年来他尺寸未进,这点小伤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但这样就会很奇怪以他的功夫,就算不能在千军万马中突出重围,逃出这天牢还是很容易的,那么这堂堂曾经的一国之尊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在那些他曾经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底层狱卒手下苟延残喘呢
他探究地看着夏挚,却听对方急急问道:“你什么意思陆阖,枫铭你不怪我”
“”
得不到回答的男人似是忘记了伪装,他猛地跨前一步,抬手便要抓上陆阖的肩膀。
将军猛然皱眉,警惕地抬手便挡他如今再不会对这人抱有半点轻视,可夏挚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手臂相触的地方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大力汹涌而来,混厚的内劲甫一接触就摧枯拉朽般摧毁了他全部的防御,陆阖只感觉手臂处像要断了一样,他忍不住闷哼一声,倒退了半步,身形不稳地差点倒在地上。
这一切都近乎发生在刹那之间,陆阖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跌进了一个犹带着血腥气的怀抱,他想要挣扎,却被点住了腰间穴位,顿时混身一软,半点儿力气都提不上来了。
“你”
这过于熟悉的情景开启了记忆的洪闸,曾经以为早已忘却的画面潮水般涌入脑海,陆阖轻轻一颤,眼中不由浮上屈辱的神色,他狠狠地瞪着夏挚,锋锐的眉眼在牢中跃动的火光下映衬出剑刃般的凌厉,那双浅灰色的漂亮瞳孔里似乎有火。
夏挚被他瞪得心中一痛,急急解释:“你别担心我、我只是想与你说说话,枫铭,我等了你八年,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陆阖咬着下唇,却并不理会他,他甚至闭上了眼睛偏过头去,一副拒绝交流的神态。
技不如人再次受制,这只能怪他自己,夏挚比他想得更有能耐,此次便算是他棋差一招。
见他这样,夏挚轻轻叹了口气,只得松了手先将人放到一旁,小心翼翼地再不敢碰,却终究是没舍得解开他的穴道。
他等了这个人这么久,他实在是害怕,稍稍一松手,这好容易才露面的猫儿又会瞬间消失不见了。
“枫铭”夏挚小小声地开口,见陆阖一脸抗拒的神色,也不敢逼他,从善如流地换了个称呼,“陆阖,陆大人,你就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陆阖睁了眼,皱眉看过来,似乎很不能理解,“你到底想干什么”
夏挚说:“你刚才说你不怪我,是不是真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话却不能这么问,陆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用最公事公办不掺杂感情的声音道:“如果你说的是紫极殿那件事,那不过是一场交易,你信守承诺,我也早就忘了,何必再提起。”
即使是一场从最开始就基于不公平地位的强买强卖,但最后也算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陆阖觉得这并没什么好说的。
傅辰桓的命,唐逸之那一派清客文人的前程,还有后来这一切发生的最久远的积累,哪一件都比他自己的感受重要,这么算来,还是他赚了。
夏挚的眼神暗了暗,有些自嘲地笑道:“我早该想到的。”
他的猫儿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想把全世界都担在肩上,什么都在乎,独独不在乎他自己也不管他能不能扛得动。
狱中一时陷入了沉默,陆阖坚定地盯着墙角一块形状不明的污渍,打定主意不去回应夏挚灼灼落在他身上的,让人多少有些心慌的目光。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不免有些焦躁起来。
夏挚到底是想做什么他的时间宝贵,可不能与这个神经病生生耗在这里就算是这人想胁持他跑出去,他也有自信能找出应对,但此刻两人僵在这儿,一副要沉默到地老天荒的架势又算是怎么回事儿
陆阖终于不耐烦地抬眼,正撞上前皇帝眼中复杂难明的漩涡。
他愣了愣,再次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
夏挚的心里狠狠翻滚着这几个字,那强烈的渴望都要将他的心割碎了,可他仍不敢将半个字吐出口来,只几乎是发狠地瞪着面前俊美冷淡的男人,目光像要把他身上穿出一个洞。
“你觉得呢”最后他问。
陆阖集中内力试图冲破被封住的穴位,随口应付道:“总不会是想复国吧”
对面的男人发出一声轻笑。
“我若是那么想,此刻就不会在这里了。”
陆阖一愣,第一次把目光转到他脸上,终究还是没忍住心中的疑惑:“我确实想不明白,”他咬了咬嘴唇,“你不像是贪溺享乐昏庸无道的人。”
正相反,夏挚甚至比他认识的大多数人都更自律坚毅,这从他以帝王之尊练就一身鬼神莫测的功夫,却几乎不为人知一事,便可见一斑。
而且仔细想想,除了傅家惨案,他似乎也并没有亲自下过什么天怒人怨的命令,只是作为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当朝野混乱民不聊生的时候,不作为就已经是他最大的罪过了。
陆阖忽然有些愤怒,他意识到,夏挚明明有那个能力,他可以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他们也本不必走到这一步。
夏挚有些惊讶地抬了抬眉毛:“我还以为在你心里,我就是个无可救药的残暴刽子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