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后,太子到了皇宫群落里靠北的一片房屋。这里冬日正迎北风,阳光稀少,真的是“冷”宫。还好现在已经是春天,风和日暖,应该还住得下去。
静妃贾氏的院子虽然小,但还算齐整,门前侍候的宫人们看着也算精神。太子这是第二次来。头一次来问安,静妃心情不好,说了几句就让他走了。太子知道自己其实该天天来,可他一想到要来见母亲,就感到心中恐惧。贾氏为他顶了罪,皇帝书房中,她看向自己的那种轻蔑,深深地扎在了他的心里。太子相信如果他真的有一个兄弟,母亲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
这种负疚感和自卑让太子感到疲惫不堪。今天,因为有了可以让母亲复位的希望,他才又鼓起了勇气来见贾氏。
进门时,太子沉着脸,对向着自己行礼的宫人们说:“你们都最好小心伺候!不然的话……”他没有再往下说什么,有能力做到的人不必用话来威胁。
众宫人忙齐声说:“奴婢们不敢。”
“这几天有人来探问本宫的母妃吗”太子特意点出了贾氏与自己的联系,显示贾氏的不凡身份,以防这帮势利小人看不起贾氏。
一个宫女恭敬地说:“四公主殿下天天来,只是每每哭泣,让静妃娘娘很疲惫。”
太子想起自己那个只会哭着发脾气的妹妹也心烦,就嗯了声,进了贾氏寝殿的门。
天还未到傍晚,贾氏已经半躺在床上了。太子觉得母亲卸去妆粉的脸色格外黄,甚至有种黑色。他惊觉母亲真的已经容颜老去,再无青春的美丽。
太子低声说:“孩儿给母亲请安了。”
贾氏头正疼,胃也隐隐作痛,半张了下眼睛,无力道:“皇儿来了,有什么事”
太子尽量用高兴的语气说:“母亲,近日朝廷上反对父皇废后的谈议甚众,父皇似乎也有缓和之意。亲蚕大典日近,母亲若是能向父皇说几句好话……”
贾氏眉头皱起,两眉间的竖纹像一条黑线。她闭着眼睛,没说话。
太子等了一会儿,又说:“母亲,一国不可无母,放眼后宫,有谁有母亲这样的才能和手段母亲……”
贾氏微微地摇了下头,出了口气说:“我现在不想这些了。”
太子不可置信地看贾氏:“母亲,您不想复位了”
贾氏不耐地说:“我现在只想能好好睡一觉,头不疼,胃不疼就行,真没心力再去干什么了。”
太子看着贾氏颧骨凸起的脸,担心地问:“母亲若是身体不舒,没有请御医看看吗”
贾氏哼一声:“我当皇后时他们都看不出什么,现在就更看不出什么了。”
太子带了怒气:“他们竟敢慢待母亲吗我去找他们说说!”
贾氏叹气道:“也不见得是慢待,一群庸医!每次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几句话,什么邪从湿化,郁阻脾胃,湿阻中焦,都是空话,开什么药都没有用!”
太子问:“孩儿可以从宫外找几个郎中……”
贾氏打断道:“找谁谁可靠这么多年,有多少人想让我死,买通个郎中不最是方便”
太子踌躇着,贾氏又睁了下眼,无力地说:“能为你做的,我都做了……”
太子一下子跪下:“母亲,孩儿不孝!”
贾氏没再睁眼:“你好好照顾下你的妹妹,给她寻个好人家……”
太子忙说:“我已经让人散出风去,要平远侯的长公子。”
贾氏眉头皱得更深了些,闭着眼睛说:“平远侯,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你莫要看他闲置在京城,娶了商家女,什么都不管了。当年他十五岁时,就曾一个人带了十余人夜袭敌营,斩杀了敌将六人,烧了对方的粮草。那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而且,比镇北侯有心眼。你打他家的主意,还不如找个宽厚平常的人家。”
太子心中不喜他每每做了什么,母亲总是不赞成,低声说:“可是妹妹喜欢。”
贾氏不耐烦地说:“你妹妹懂什么她只看着那些表面的,我现在护不住你们了,你给她找个仁厚的夫君,日后也能对她好些。她毕竟,是破了相,脾气又急。”
太子还固执地说:“那个张大公子,中了秀才,算是个书生,在京城也很有名……”
贾氏本来忍着头痛胃疼对太子谆谆教导,可太子却不听,她一时肝火暴起,睁眼怒骂道:“蠢货!说多少遍你也想不明白!有那样的老子,那儿子能是个善茬!平远侯亲手杀的人比你这辈子认识的都多,他给自己找了个绝色有钱的夫人,你觉得他会让他儿子娶个破了相的公主他天天见了还得行礼!你妹妹落在那府里,能活多久你能天天去看着去!在文官里找,最好是我兄长家里的,至少,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善待你妹妹几分!”
太子忙应着:“好,母亲,我这就去找。”可心里很不同意――那样的话,妹妹的婚事对自己就没有什么用处了。况且,现在风声都放出去了,听说张大公子都躲起来不见人了,若是再变了,岂不是便宜了那个张允铭反正贾氏躺在这里,大概也没什么心思打听自己的行动,太子决定就暂时不变。
贾氏发了火,就又闭了眼,嗯了下:“我累了,你回去吧。”
太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说服贾氏去对皇帝说好话,忙再次问:“母亲,您真不能去对父皇……”
贾氏疲惫地说:“我实在懒得动弹了,什么亲蚕什么拜祖宗,我都不想去了。你安排下人,吃的东西做得软烂些,让我多休息,平时别让人打扰我。”她还真不是在撒谎,这些天来,她的日渐剧烈的头疼消磨掉了她所有的精力,而胃疼让每日的饮食成为痛苦而不再是享受。日子里的每一分钟都在疼痛中显得漫长,她连说话都觉得胸中难受,更别说起身走动。她现在只想要一夜好眠,一日肚饱而无绞痛。
太子再次诺诺地答应,他知道母亲这意思是让他找人来保护她,别让人过来害她。她的确不想动了,看来贾氏是真病了。
太子从贾氏那里告辞出来,忙让人把当值的四个御医都叫到了自己的议事厅,问他们有关贾氏的病症。
御医们异口同声:贾氏是中焦虚寒,表现的症状就是面色苍白,胃疼绵绵,喜温喜按,不思饮食。
太子听着症状也对,就说了些让他们好好用心,不能耽误贾氏的病症之类的话。御医们一一答应,退了出来。
众御医们在宫里不敢说什么,回到了御医院落里,才低声交谈了几句,可没有一个人说出他们心里都明白的事情:贾氏中毒了。
是慢性的毒,一点一滴地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就是现在不再下毒,御医们用多少解毒的药,也不能恢复她的脏器了。她只不过是在慢慢地死去,多则三年,少则一年半载。
御医们以前在其他嫔妃身上都诊出过这种中毒现象,不过更加急性些,症状更强烈,没有贾氏这般起于末微,让他们好久都没有弄明白是什么病,可等他们确诊时,对脏腑的损伤已然势成。看来这次,是贾氏的报应了。
这几个人合作多年,早有默契。贾氏若是病死了,就该属于人生老病死的一个自然结局。尤其现在她都不是皇后了,“气滞中枢”,“肝气郁结”之类的话,要多少有多少。这世上多少人郁郁寡欢而亡,废后活得不久,实在是太正常了。
可如果指出贾氏是中毒,首先,他们这几个人,一个也活不了――中毒多长时间了至少有一到两年了,怎么现在才发现同谋!贾氏就是废后,他儿子还是太子!得,别说自己的性命,看看人说不是太子就是皇后犯下的镇北侯府中的血案,就知道自己家中老小的性命都保不住了!更不要说如果追查起来,宫里又得死多少人。所以这几个御医,过去被贾氏逼着不能给别人诊出中毒,现在就没给贾氏诊出中毒。开的药里,只开了平常排毒滋阴的药物,也没有用珍贵有效的解毒之药,怕明眼人看出来。几个人心中只盼着贾氏早点死,人入土为安,这事儿能赶快过去。
皇帝在书房随手翻弄着奏折,他知道太子往冷宫去看贾氏了,就让人跟着去打听一下结果。
他的确有缓和的意思,皇后主持了后宫这么多年,猛地被送到了冷宫,后宫里许多事情就有些混乱。先不说亲蚕大典就没人了,原来被提上来分管后宫事物的两个妃子,还没有生过皇子,身份上就压不住其他的嫔妃,这些天就总有些妃子在见他的时候哼唧着说酸话,还打量着他听不出来。听孙公公说,这段日子里宫中丢东西的,赌博的,偷偷出宫的,行贿夹带的,比比皆是。他身为皇帝,难道要去管这些小事
他那天虽然气愤贾氏的无礼和放肆,但是作为一个君王,他会从用人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他不拘泥那些道德准则的约束,甚至不会完全听凭自己的喜恶来决定对人的取舍。他能容忍他仇恨的老镇北侯的后代袭爵,继续镇守北疆,也能容忍手段酷烈的贾氏给他一个稳定的后宫。更何况,贾氏从他是太子时就在一起,与他有极深的渊源。他们可以说是一种人――能不择手段地去实现自己的目的。
当初的许多事――原本会被立为太子的皇兄的死,父皇在皇兄死后迅速地过世。养大自己的父皇的皇后,成为皇太后不久就去陪先皇了……有人说皇宫风水不好,皇帝不长命,死的人也太多……其中真正的缘由,天下大概只有贾氏和自己知道。贾氏那时帮了不少忙,不然她的孩子也不会被立为太子。他没有除去贾氏,是因为贾氏与他配合得很好,许多他不方便去做的事,贾氏会替他去出面。而贾氏想要自己的儿子当太子,自然绝对不会泄露任何事情,以免失去他的信任。
皇帝觉得自己对贾氏算是非常好了。本来,皇帝自觉正在春秋鼎盛之时,根本不想立什么储君。立了太子,就是顾念着对贾氏的承诺。自古储君就是立嫡立长,其他的皇子们,他压根没想过立成储君。连那个聪颖异常的二皇子,就是活下来了,皇帝也不会让他起什么可以争储的心。他深觉贾氏是妇人之见,就知道瞎折腾。
皇帝认为个人才能、为人宽厚之类的,都不是当皇帝的重要指标。否则皇帝也不会对以前那些人说自己的皇兄“有学识”“为人好”“可立为太子”之类的话不以为然,甚至出手不让其成为现实。前朝有皇帝十五年不理朝政,还有的一生荒淫平庸,也都坐稳了江山。那么多大臣是干什么吃的历代政务的积累保证了大部分事情都可循旧例,何必要皇帝躬亲皇帝认为,为帝者最重要的能力,就是通过利用各种人和平衡各方势力,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事实证明,自己成功了,该是比皇兄更适合为帝。
他一旦上位,就要保证自己的权力不被挑衅,连亲生儿子也不行!这个位子是自己的,谁若是敢在他有生之年动什么念头,那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最理想的情况,是该在自己临咽气的前一刻再立太子。
由此可见,他立了贾氏的儿子为太子,是多么看得起她!他并不在意太子没有表现出多少所谓治国的才华,他在意的是太子是否对自己的绝对服从。但愿这次被贬冷宫,能让贾氏和太子都清醒一下,明白她欠了自己多少,明白谁才是能做决定的人,别总想着在自己背后捣鬼。
皇帝心想,若是贾氏这次痛哭流涕地请求他宽恕自己,再说上一堆好话,自己借着大臣们的反对下个坡,收回废后的成命也是可能的。就算自己念在旧情上,放过她这次。想来这之后,贾氏应该对自己感恩戴德,不会再惹自己生气了,更加兢兢业业地为自己管理后宫。自己已经抬进来了几个年轻的女子,若是再怀了皇子,就跟她打个招呼,如果出事,就会真的废了她!……
皇帝正想着,去打听的太监回来,对皇帝说:“陛下,太子去劝说贾氏来向陛下说几句好话……”
皇帝对太子的有眼力很满意,拉了长声道:“贾氏如何说”该是马上打扮起来要来见自己了吧
太监低声说:“贾氏拒绝了,说是自己不舒服,只想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想干了。”
皇帝马上怒了,眉头皱起,太监忙把该说的话说完:“贾氏还让太子给四公主找个宽厚的人家,太子说已经放出了风去,给四公主定下了平远侯的大公子……”
“胡闹!”皇帝呵斥道:“他以为他是谁!这事只有朕能做主!他算什么以为他母亲还是皇后吗!”皇帝不知道,当初太子做出这个决定时,皇后还在位。太子只想着用四公主去惩罚张允铭,他没多想皇帝是否会同意。他以为只要安抚好了妹妹,日后妹妹在皇后面前一请求,皇后自然就同意了,这事情不就定了毕竟,四公主的婚事要由皇后来决定。
太监忙说:“贾氏也说不好,说平远侯杀过人,不是个好相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