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
文铮羽走进公主房, 听到林卿卿的话,微微诧异。
林卿卿一手撑腮,含笑望他“你换了件衣服。”
她睡过去前, 虽然两人都浑身赤裸,但她隐约还记得, 缠绵时她亲手脱下的衣服是晚波蓝, 而不是文铮羽此时身上穿的燕羽灰色。
女子的眼神干净清澄,看着他的样子没有责怪, 反而有点促狭笑意。文铮羽也就不瞒她,在她身边坐下来,拿过侍女手中的干净手巾擦了擦手“血腥味太重,怕你闻了,吃不好饭。”
他将手巾递回去,侍女听清了他的话,手都在发抖。
林卿卿不以为意“死了吗”
“没有。”文铮羽沉下眼眸, “就这么死了,未免也太便宜他。”
林卿卿赞同地点点头。
晚膳吃到一半,她没有看他, 忽然软声道“你不想让他告诉我的事, 他不说, 我也大概猜得到。”
左不过, 是和公主为何多年无法生育有关。
文铮羽没说话,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乌木银筷。
“我不在乎。”林卿卿淡然,“我本来也没有诞育子嗣的打算。”一个文铮羽已经如此牵绊她的心神, 再来一个自己亲生的孩子,她真不确定,让自己复活好度过一生的任务,需要付出几个“一生”才能完成。
文铮羽沉声“我在乎。”
林卿卿不说话了,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呷一口汤“血缘未必是多么稳妥的纽带,这个道理,你最应该明白。”
“有总比没有强。”文铮羽固执道,阴翳的双眼牢牢锁定女子侧影。
但林卿卿始终也没回过头来。
“公主,卿卿”用完最后一道点心,他终于忍不住问“你会永远不离开我吗”
林卿卿放下筷子,难得地叹了口气。
“铮儿”
她还在斟酌言语,少年已经黑着脸,打断她“我知道了。”
“你别说了我暂时也不会再问。”
看林卿卿脸上为难的神色,他完全明白了答案。
不过,没有关系。反正他绝不会放手。
一年不行,三年不行,五年八年,十年二十年呢
他不会犯跟文致宣一样的错误。所有出现在她身边的情缘他都会亲手斩断,让她只看得到自己。
就这么朝夕相处,从早到晚地陪着她,她就算真是块石头,他也能给她捂化了
垂虹院,阴暗的柴房内。
室内密不透风,透着一股子的气息。男人因为长时间的伤势得不到医治,已经彻底站不起身,只能缩在被封死的窗下,全身都在发抖。
他这幅样子,看上去同死了,真的没有两样。
可文铮羽知道他还没有死。
他跨进房间的那一瞬,那一团破布一样的东西便发出含糊而惊恐的尖叫,朝墙角用力蠕动。
高大的少年两步走到他面前,端地是面无表情。
文致宣死死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一直知道,小铮恨他但他从没想过,他竟然能恨他到如此境地。再怎么说,他也是他的亲生父亲
“知道你最不该做的事是什么吗”阴暗的房间内,少年沉静的声音如同修罗,在四壁之间不断回荡,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耳膜。
“你不该给公主下药,让她失去生育能力。若非如此,你们文家,也许还不会落得个断子绝孙的下场”
“若非如此,”少年的靴尖重重碾上他的断腿,“若非如此”
我也不会为无法找到更牢固的牵绊,而昼夜难眠。
文铮羽脚上力气加重,文铮羽痛得几次晕过去又醒转,终于再也受不住,嘶哑的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哭喊。
听上去,像是只求一死。
文铮羽停下动作。
他蹲下身,双眸中有着超越年龄的深沉冰冷“你不会死的那么轻松。”
林卿卿听完文铮羽说的话,想了想“我能不能请靖平王过来”
文铮羽听到这个名字就沉下脸,不高兴道“请他过来做什么。”
凡是曾经跟林卿卿有过哪怕一点瓜葛的人,他都不想见,听也不要听。
林卿卿看了他一会儿,微笑“乖,我同他没什么。礼貌点,嗯”
文铮羽不情不愿地点了头。他总是听林卿卿话的。
公主府的下人觉得,公主果然是变了。连举办宴会,都要远远地让人避开
除了林卿卿、文铮羽和严允深三人,无人听得到厅堂中棺材里,传出的模糊而撕心裂肺的嚎叫。
林卿卿听了会儿,便走开到一边吃点心,两个男人倒是负着手,饶有兴味地仔细聆听。
走近一些,除了哭嚎,还传来了木头刮擦的声响。
文铮羽不经意看到严允深的表情,发觉对方脸色阴沉的要命,黑眸深处涌动着的,是不容错认的怒火。
“卿卿,就是这么死的”他头也不回地问。
林卿卿掰开一块海棠酥,轻声叹息“是。”
严允深面色骤然狠厉,忽然拔出腰间佩刀,重重地捅进棺中
粗糙的薄棺如纸般穿透,随着一声不似人类的尖叫,严允深抽出了刀。刀尖上染着黑红色的血,同样的血液,正源源不断地从棺身上的破洞中流淌出来。
接着,又是一刀。
文铮羽看着严允深面无表情的动作,忽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他也早就明白。
他回过头,看向正在喝茶吃点心,眉目清雅的林卿卿。她究竟是人是鬼,抑或为妖为狐都不要紧严允深的卿卿没了,这个让他深深镌刻在心的女子,只是他的卿卿。
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感,从心底弥漫开来。
严允深下手极有分寸,刺完最后一刀,正好把握在不足以致死却让人痛不可挡的程度,慢慢地抽出刀刃。
林卿卿头也不回“架子上有手巾,自己取。”
“多谢。”严允深擦掉肮脏的血,收刀回鞘。
没有人理会棺材中痛苦的尖叫和,严允深深吸一口气,对林卿卿说“我要走了,离京游历。”
他是为了公主才一路杀出血路,重返帝都,若没有了她
“一路多珍重。”林卿卿淡淡地。
严允深舒展开眉宇,低低地,笑出声音。
是了她终究不是卿卿。
再怎么留恋这一模一样的躯壳,他爱着的,始终还是这娇美身体里曾经的灵魂。
“卿卿妹妹,我要走了。”小男孩的声音在颤抖,勉强压抑着不哭出声。
“允深哥哥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会给卿卿带礼物吗”玉雪可爱的小公主歪着脑袋。
“不回来了。”
“哎呦,小公主,您怎么在这”小小的严卿卿被嬷嬷抱走,而小男孩则被狠狠瞪了一眼,“乖,咱们不能跟他玩”
严卿卿被嬷嬷抱在怀里,还努力挣扎着回过身,向严允深的方向伸出手。
小小的严允深咬着牙,盯着严卿卿的背影。
他没想到,那天夜里,他留在宫里的最后一天,那么贪睡那么怕黑的严卿卿竟然细心绕过所有看守的人,来到了他的窗边,悄悄递给他一个小手帕。
拆开来,里头全都是严卿卿的头面首饰等物。
“允深哥哥,我听母后说啦,你以后不能做王爷了是吗也不能娶我了”小姑娘懵懂地叹一口气,“母后还说,王府的财产都被抄没了,说哥哥会很可怜财产什么的,这些算是吗父皇抄没了没关系,卿卿这里还有呀”
“不卿卿。”严允深立刻推回去,且不说出宫前要搜身不说,他也不可能拿小姑娘的东西。
思量再三,他终究还是留下了那只手帕。
这是最后一次软弱,小男孩在心里,对自己严厉地说。
离开之前,他郑重地握住小公主的手,一字一句,宛如誓言“我也许不能做王爷了,但我一定会娶你。”
往事如烟。
他再也娶不到他心心念念的爱人。
严允深大步离去,没再回头。
文铮羽慢慢地单膝跪在林卿卿脚边“卿卿,你看他的样子。”
“你想让我也变得跟他一样,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吗”
林卿卿手一顿。她无法回答。
少年的声音低沉沙哑,含着某种让她无法直视的东西“求你,别离开我。”
秋风乍起,花园莲池中盛放了一个夏季的莲花逐渐开始凋零。
花瓣先是开始泛黄,褪去原来娇嫩的颜色;随后便是打卷,凉风吹过,终于一片片坠落。
林卿卿俯首看着湖面,语气平静,如同只是闲谈“时间过得真过。还记得你回来的那天,这一池莲花像着了魔似的同时盛开,如今也要落了。”
文铮羽握紧双拳“明年还会再开。你要喜欢,我们可以栽种更多。”
“花不会常开,人也不会常在。”林卿卿站直身,加重语气“铮儿,面对现实。纵使没有别的意外,我也总会老,总会死不,别反驳。你青春年少,没尝过老的滋味。”
文铮羽冷哼“你就尝过”
林卿卿道“我比你大足足十岁。如今看不出什么,再过十年,再过二十年呢当你正当壮年,我已是鸡皮鹤发的老太婆,到时候,只怕你看着我,真忍不住要叫一声母亲大人”
她声音低落,“我不想等到那一天。”
“我不会的。”文铮羽笃定,“卿卿,你说过,你不明白什么是爱。那么,让我证明给你看”
逐渐蜕变为男人的少年强硬地掰过她的脸,强迫女子直视自己“无论过多少年,无论你看上去是什么样子,甚至,无论你是不是爱我”
他喉头滚动,“我都会永远爱你。”
林卿卿凝视他很长时间。
文铮羽眼神坚定,漂亮的面庞上,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又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阴翳。
他不是还有母妃要照顾的谢晏成,也不是还有家人和姐姐的路与然
林卿卿从未如此清楚地认识到,文铮羽只有自己。
也许,他真的会承受不了自己的骤然离去。
无论多么抗拒,她也要给他逐渐适应的时间。
林卿卿病了。
开始还只是疲乏劳累,卧床不起,后来便渐渐地开始呕血。公子衣不解带地照料,皇帝也请了最好的御医,甚至广请天下名医,她的病却还是没有任何起色。
“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