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是李东扬。”狄然坦然,“他不知道易靖云的事。”
“那是巧合”
“不是。”狄然神色自若,“是报应。”
狄梦还要问,狄然默默吃了口煎蛋,含糊不清地说:“你觉得跟我有关,太看得起我了吧”
“饭咽下去再说话。”狄俊华一开口,狄然就不想说话了。
她三两口吃完了饭,抱着牛奶跑到厨房去和阿姨说话。
阿姨听说她想煲汤,提上包去早市买大骨。
狄然想跟着去,刚走到门口,就被狄俊华叫住。
“你跟我来书房,我有话说。”他吃完饭起身,对狄梦说,“你把碗洗了。”
狄然站在门口犹豫。
狄俊华走到楼梯上,回头看她:“你如果还想回医院,就跟我上来。”
――
狄俊华的书房很大,一面窗三面墙,两面是书架,摆着密密麻麻的书。
他书桌宽大,横亘在剩下那面墙前。墙面很素,中间挂着一个老式挂钟,钟两侧各挂着一副字,一副“克己”,一副“清风”,字是乔老写的,字迹遒劲而锋利,带着力透纸背的气势。
正对着的书桌上,是狄俊华办公的电脑和茶杯,电脑侧放着两个纯白色的木制相框。
一张相框里是颜色泛黄的老照片,他与江泠最好的二十岁年纪,他揽着江泠站在南礁湾的游客码头,那年江泠风华正茂,白裙飘飘,一头长发及腰。江泠与狄然生得五分像,但眼里没有狄然的叛逆与桀骜,她是温柔如水的,像天上皎洁的月光。
另一张相片里是他与江泠后来拍的,两人站在院子里的合欢树下,头上枝叶繁茂。
小狄梦别扭站在两人身前,一脸不开心,而狄然则小脸严肃,眼神冷漠。
狄俊华坐下,倒了两杯水。
“我也打过狄梦。”他手下水壶水声滴答,“她上小学,和同桌闹矛盾,扬言要让父亲捉她坐监狱。”
“那天动手,我和你道歉,但然然,你的话触及了我的底线。”
狄然接过水,抿了一口放在一边。
她不说话也不表态,狄俊华手臂端放在办公桌上:“你生我气”
“我爸都没打过我。”她盯着红木桌上的纹路发呆。
狄俊华手指点在桌上,顿住。
屋内寂静,其中以狄俊华最静,只听得到墙上挂钟滴滴哒哒走针的声音。
半晌,他开口:“小时候家里穷,长辈没有文化。他们认为棍棒之下出孝子,我的学生时代,是被从小打到大的。”
他注视狄然:“有了狄梦以后,我对自己说,我不会打小孩,当你妈妈带着你来到我身边,你不知道我多开心。”
“人活在世上有很多身不由己和不能自控,那天的事我再次向你道歉,原不原谅是你的事。”
“江泠离开前,将你交给我,她叮咛嘱咐,要我对你好。”狄俊华看着江泠的相片,嗓音忽然变得温柔,“不用她说,我也会做到,因为你是她的孩子,而她爱你。”
“然然。”狄俊华抬头,目光温厚却有锋芒,“你不能质疑你妈妈。”
狄然不语,一脸戒备。
“她不爱你父亲,你应该清楚,她为什么嫁给狄晖。”
狄然咬着嘴唇。
她当然清楚,昔日江泠被迫与狄俊华分手,家人替她择了几门亲事,她反抗无果,只能嫁人。而狄晖就是她的那个被迫,在众多倾慕她的人里,狄晖是她自己选的,不为别的,因为他也姓狄――和她初恋情人一样。
狄然每每想到这,心里总会生出一种对江泠浓浓的恨意。
狄晖原本也该有好好的人生,也该有一个爱他的妻子和完美的家庭,却生生被她毁了。
“狄晖告诉你他的肺癌是早期”狄俊华说,“他是怕你担心,他在部队时吸入过毒气,肺部比一般人脆弱,肺癌对他来说也比其他人更加致命,他从开始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主动和江泠提出离婚。”
“你骗人。”狄然眼睛通红,恶狠狠看着他。
“我没有必要骗你。”狄俊华淡淡道,“他害怕去世后你和江泠没人照顾,主动提了离婚,他跟你说过,是你妈妈离开了你”
狄然攥着指尖,身体颤抖。
狄晖是个很温柔的人,他从来只会对她说,她妈妈爱她,哪怕不在身边,依然爱她。
“狄晖的事我很遗憾,但那与我无关,更与江泠无关。”狄俊华将杯里的水饮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有自己的活法,我知道这些年你在恨什么怨什么,你怨江泠那时候没有陪着狄晖,你恨我破坏了你的家庭,可是然然,你所认为的,未必是真的。”
“江泠爱我,我也爱她,她没有婚内出轨,狄晖什么都知道。”
“这是大人们的决定,给你造成的童年遗憾,我很抱歉。”
狄然垂着眸子,深深盯着面前那一块团云状的木纹,半天没有回应。
狄俊华打开电脑,神色从容:“该说的话我都说了,如果你还有怨气,可以朝我发泄。如果不想发泄,可以去做你自己的事了。”
狄然站起来,将椅子推回原位。
狄俊华:“我和院方打听过,陆川伤情好转,下周开始,你去上课。”
狄然不作声,低着头缓缓走向门口。
狄俊华手指点着鼠标,抬头看她一眼:“还有……”
他顿了顿,狄然转头看他。
他朝她笑笑:“洗个澡再走,你头发油了,也别在外面待太久,记得回家。”
――
敬敏躺在沙发上。
客厅的窗被人用铁板封死,四周投不进一点光亮,她开了灯,暗黄色的吊灯四周环绕着飞舞的虫,影影遮住本来就不够亮的光线。脚下的地毯潮湿,木楼梯年久失修,走上去会发出吱嘎吱嘎奇怪的声响。
这幢房子是敬阙智几年前买下的,在郊区的最边缘。
房子内部全木质结构,带着原生态的木香,经敬阙智一手改造后,封上门窗,变得有几分像哥特式的古堡。
敬敏两眼无神。房子里阴暗潮湿,脚踝暴露在空气里冻得冰凉,她将小腿缩进裙底,抱着膝盖蜷成一团。
她侧过脸,余光看向屋顶,盘旋的楼梯上方,那扇小小的天窗,透着外面蓝天白云的一丝光亮。
她看到一支大红的蔷薇,爬上了窗。
屋子的门从外打开,那个男人进来,敬敏挪动身体,坐了起来。
敬阙智有时值夜班,清晨回来一身疲惫。
可敬敏分明记得,昨晚不是他的值班日。
敬阙智打开客厅的音箱,放了一首舒缓的音乐。
而后从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目不斜视盯着楼梯下的一面墙,一口一口将水喝个干净。
他正对的那面墙,藏在屋里最深的暗影之中,整面都被贴满了照片。
照片上的人都是同一个女孩,走路、上课、写作业,甚至是她朋友圈保存下来的自拍。
敬阙智最喜欢的一张被钉在墙的中心位置。
――女孩身着一件红色t恤,坐在操场的单杠上,她挽着裤腿,小腿肚白皙,露出左边侧脸看着前方。
她侧面容颜精致得像娃娃,眼睛淡而有神,骄傲撩人。
他盯着那面墙,记忆回到许久之前的某天。
他夜里下班去停车场取车,一个少年倚在他车门上抽烟。
那少年面容俊朗,他如果笑起来,一定阳光耀眼。可他只是抬起眼睛,如一汪死水,积攒了长年累月腐朽的落叶与灰尘,仿佛生来就是那样。
少年开口,因为抽烟过度,嗓音嘶哑:“我是李东扬,你应该认得。”
他的脸隐匿在停车场昏暗的光线中看不分明,甚至连象征性的礼节都懒得装:“你对狄然的心思,止于心思就好,如果以后她出了事,我第一个找到你头上。”
想到这,敬阙智眼里冒出一丝微妙而亮的光芒。
他补充了水分,懒洋洋坐在沙发上。
敬敏自他回来就坐立不安,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摔得几乎碎屏的报废手机,轻轻放在面前的矮桌上,推到敬敏面前。
“认得吗”他似笑非笑,问道。
敬敏颤抖着手指,缓缓拿起那个手机,网络功能和电话卡已经被敬阙智卸掉。
她按开屏幕,锁屏的相片是她和易靖云的合照。
敬阙智悠闲坐在她对面,拨了一个电话:“车撞废了,派人拖走。”
敬敏面色骤然惨白,疯了一样跑出门去,她推开厚厚的铁皮门,敬阙智的保时捷停在院子里,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一丝掩饰,保时捷的前盖有一处深深的凹陷,沾满暗红色粘稠的液体。
“啊――”敬敏尖叫着转过身,撞在敬阙智骨骼分明的胸口。
敬阙智在笑,让她毛骨悚然,差点将牙齿咬碎:“你这个魔鬼。”
敬阙智垂着眼睛,怜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然而他的动作却又狠又重,推着她甩到车前盖。
敬敏的身体像发了羊癫疯一样颤抖不已。
敬阙智声音越发柔和,嗓音带着一丝轻飘寒惨的质感:“敏敏,在拖车人来之前,上面的血迹,你负责擦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