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顾景阳一字字道:“我也姓顾。”
郑后静静看着他,他也没再言语,如此过了良久,她轻轻道:“话不投机半句多。”
顾景阳颔首道:“正是如此。”
“还是说点别的吧。”郑后低低的叹口气,又笑了起来:“虽然彼此憎恶,但最后一面,还在争执不休,将来回想起来,总会有些感伤的吧。”
她现下这幅面孔,正是青春鲜艳的时候,莞尔微笑时,更觉美貌动人,然而就在这言语间,却透露出几分夕阳暮色,哀伤淡淡,顾景阳即便素来同她不亲近,现下也不禁有些感怀。
“淑嘉呢,”他顿了顿,道:“天后进了她的身体,她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郑后说起此事,神情中闪过一抹伤怀,她是很喜欢这个外孙女的:“我不知道她在那儿,或许,已经……”
她又叹了口气,道:“多半是那样的吧。”
顾景阳早先也有猜测,对此倒不奇怪,只叹道:“倘若我与枝枝不曾相恋,或许,天后也能安享此生吧。”
“谁知道呢。”郑后随意应了一声,倒是真的仔细想了想:“谢允是谢家的长子,将来必要承继家业,我笼住了他,日子总不会过得太坏。”
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忽又笑了起来:“谢家人总觉得我会对谢澜做点什么,其实真的没必要,区区一个国公之位,我岂会放在眼里?若我谋算成真,封王亦不在话下。”
顾景阳同她不甚亲近,但对于她的头脑,惯来都是钦佩的:“的确。”
“三娘聪敏,只是不喜政事,既如此,来日做了太后,只管安享富贵,岂不乐哉?”
郑后并不讳言自己的计策:“谢家作为后族,幼主登基,能得到的益处可想而知,就局势而言,他们其实是有短板的,只是谢家女郎实在出众,大娘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却能定的下心,将永仪侯府笼络的如此稳妥,最后一块短板也齐全了。”
“来日谢家再嫁女入宫,连出两朝太后,声势之显赫可想而知,废帝自立,也未可知啊。”
顾景阳静静听着,并不为之动怒,只在她说完之后,颔首赞同道:“的确是非常好的计策,天后心思缜密,几乎要将其达成了。”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在意三娘。”
郑后神情有些复杂,顿了顿,方才继续道:“你自幼性情淡漠,冷静自持,我以为,你不会爱上别人的。”
提起心上人,顾景阳的神情似乎也柔和起来:“枝枝很好。”
他静默一会儿,又道:“我很喜欢。”
郑后微微一笑,神情说不出是认真,还是敷衍:“恭喜你。”
顾景阳温和道:“多谢。”
时辰已经不早了,室外夜色深深,一片安谧,内室之中,也无人再做声,似乎都在这样寂静的夜色中,陷入了不知名的梦境。
案上的那盏灯火跳了跳,发出轻微的一声响,也将那两人惊醒了。
郑后执起灯盏一侧的银钎子,挑了挑那乌色的灯芯,有些感慨的道:“上一次这样对坐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
顾景阳想了想,道:“仿佛是两年前,天后辞世的前夜。”
“真是很久之前了,”郑后笑了,又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一次,想来真的是永别了。”
她静静注视着面前的长子,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长大了,面容俊秀,气度沉稳,早在几年之前,便能同她匹敌了。
周王是在她身边长大的,魏王与临安长公主也一样,只有他,生下来之后,便被太宗文皇帝接过去,亲自教养长大。
后来他会走了,会说话了,好像也曾偷偷去见她。
只是那时候她处在太宗文皇帝的阴影之下,每每见了他,都想起自己当初的孱弱与无能为力,恨屋及乌,连带着也不喜欢他。
后来,他就不再去找自己了。
她心中忽然生出了几分难言的酸涩,这才想起,从小到大,她好像都没有抱过这个孩子。
不知怎么,郑后有些隐忍的难过起来,伸臂过去,道:“九郎,你过来。叫我看看你。”
顾景阳静静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摇头道:“还是算了。”
“你是不是很恨我?”郑后一怔,将手收回,掩住心中的酸楚:“太宗文皇帝过世之后,我寻由将你幽禁,达十数年之久。人活一世,能有几个十数年?”
“那倒没有。”话说到了最后,顾景阳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他神情恬淡,仪态敛和:“归根结底,我与天后到了今天这地步,彼此之间从来没有过误会错失,也同世人所谓的母子亲缘无关。成王败寇,如此而已。”
向她垂首致礼,顾景阳道:“就此别过。”言罢,转身离去。
成王败寇……
到最后,同她说起这四个字的,竟是她的亲生儿子。
郑后觉得有些讽刺,还有些荒唐,她想笑一下的,可也不知怎么,泪珠忽然自眼眶滚滚落下。
错过的终究回不来了,覆水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