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这么好看的人给她做搭档, 任务再怎么难完成,她也能干劲充足。
苏妲己盈盈起身, 小声抽泣着, 用帕子掩着面,西子捧心状地立在一旁。
朝臣们看到她梨花带雨的模样, 忍不住相信了她是真的知道错了的说辞, 当然,其中不包括比干。
比干吐沫横飞,仍在细数苏妲己和殷受德的罪过。
用词之精准, 态度之慷慨, 让苏妲己原本低垂着的脑袋又低了一分。
以前那些罪孽虽然不是她犯下的,但她既然成了苏妲己, 那便要顶了九尾狐的锅, 不是她做的, 也是她做的。
苏妲己虚心受教, 在比干说累了的时候,还会颇为捧场地说上几句全是我的错,与大王无关的话,让原本对她稍有改观的朝臣们, 对她的印象又好了半分。
立在武将之首的黄飞虎看到这一幕,微微偏过脸,去看柔声认错的苏妲己。
苏妲己貌美,天下皆知,他作为镇守朝歌的第一武将, 时常出入宫殿,曾见过苏妲己几面。
那时候的苏妲己浑身像是没有骨头般,依偎在大王胸口,手指勾成兰花状,抚着大王的手,说话软绵绵,娇滴滴的,然而一开口,不是要杀人,就是毒刑折磨人。
他作为一个见惯了血腥杀戮、在沙场上打滚长大的武将,听到她的那些话,还是会毛骨悚然彻骨生寒。
黄家世代忠良,深受皇恩,对于这样的苏妲己,他自然是深恶痛绝,恨不能替天下除之而后快。
今日妲己上朝,黄飞虎与其他朝臣一样,只以为她又想出了什么恶毒的折磨人的法子,温声软语让大王当乐子去闹着玩。
直到苏妲己双手高高捧着认罪书,低声细语说着自己以前糊涂的话,黄飞虎才发现,今日的苏妲己,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
黄飞虎审视的目光看过去,晨曦微薄,落在苏妲己身上,那一双秋水含情的美目,浸了水光后,波光潋滟的勾魂摄魄,迎着他凛厉的眸光,冲他浅浅一笑。
她本就生得极好,灿然一笑若春华,若皎月。
黄飞虎剑眉微皱,移开目光。
黄飞虎突然有些明白,为何大王会对她言听计从,祸国殃民也在所不惜。
这样的人,这样的脸,这样的气质,生来就有掌控人心的力量。
比干似乎说到了最后关头,请求殷纣王杀死妲己。
纣王挥了挥手,让比干归位,看了一眼低头垂眸认错态度良好的苏妲己,眼神暗了一分,偏开目光,沉声道:“此事孤亦有错。”
他不清楚那些时日是怎么了,无论多么荒唐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苏妲己的存在,不过是暴露了他内心的黑暗与残暴。
纣王的声音刚落,殿里的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震惊一览无余。
——他们的大王是何等自负的一个人,一头撞死在南墙上也不会说自己错了,而是南墙挡住了他的路。这样的一个人,有朝一日,居然能自己承认错误了?
纣王的话犹言在耳,朝臣们认真地觉得,之所以会听到纣王认错的那些话,不是他们没有睡醒,就是今天的太阳从西边升出来了。
朝臣们沉浸在纣王认错的惊悚中没有回神,殿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去接纣王的话,让原本稍稍认错,朝臣们争先恐后递梯子,他好从认错的台阶上下来的纣王有些尴尬。
看来他浑浑噩噩是有原因的,面对着这帮不解风情的朝臣,任谁当天子都贤明不起来。
纣王这般想着,揉了揉眉心。
无人与纣王一唱一和,苏妲己借此机会努力洗白自己,对纣王深深拜下后,浑身散发着圣母的光辉,诚恳道:“大王,此时并非追究对错之际。姜家下人姜环刺杀大王,意图谋逆,大王一时激愤,这才废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性格刚烈,怒急攻心而逝。两位殿下又被奸人所蒙骗,误以为大王要诛杀他们,情愿被逆贼挟持出城,生死不知。”
“殊不知大王与娘娘伉俪情深,一时废立不过是意气之事,待大王心绪平静下来,姜皇后仍是一国之母,万人之上。大王对两位殿下更是寄予厚望,又怎会为此事迁怒他们?可惜皇后娘娘与两位殿下不知大王的良苦用心,才造成今日皇后身死、两位殿下出宫的事情。”
这句话不仅仅是台阶了,简直就是把通天大道修在了纣王脚下——世人只知道姜皇后的仆人刺杀纣王,纣王大怒,废了姜皇后,之后姜皇后死,两位殿下出逃,其中姜皇后为何而死,两位王子又为何出逃的细节,则不大清楚了。
不过再怎么不清楚,也能根据这些零散片段拼凑出一出兵变逼宫不成,反被纣王反杀的宫廷大戏。
姜皇后与纣王虽然不能说是分外恩爱,你侬我侬,但也能称得上是举案齐眉,井水不犯河水,如此相安无事了这么多年,怎会突然派刺客刺杀纣王?
还不是因为纣王独宠苏妲己的缘故。
苏妲己是冀州城苏护的女儿,年轻貌美,出身不比姜皇后差到哪,若是一朝生下皇子,必然会威胁姜皇后的位置。
殷商并无长子继位的传统,只要出身不是太差,又得君主喜欢,谁都有继位的可能。
现实的例子摆在那呢,殷纣王便是以幼子身为继位的。
百年之后,在家继承大统上,以纣王对苏妲己的宠爱,也会更倾向苏妲己的孩子,而不是姜皇后所生的殷郊殷洪。
这种情况下,也难怪姜皇后会剑走偏锋,派仆人刺杀纣王。
只是可惜,没能得手,反而被纣王发觉了,废了她的皇后之位。姜皇后怕纣王迁怒殷郊殷洪,冒死派人把两位殿下送出城。
在殿里站着的,哪个不是人精?听完苏妲己的说辞后,了然地看了一眼御案后的殷纣王,同时为姜皇后鞠了一把同情泪。
姜皇后怎就这般沉不住气呢?
苏妲己纵然年轻貌美,极有可能为大王诞下皇子,可女人生孩子是往鬼门关走上一遭,能不能活下来尚是两可。
退一万步讲,侥幸活下来了,可也不一定生的是皇子,万一是公主呢?
再退一万步讲,就算生的是皇子,能生下来不一定能养得下来,这年头,十个婴儿还能夭折七八个,谁又能保证,苏妲己生的皇子一定能活得下来呢?
纵然活下来,也不一定聪颖能干,殷郊殷洪两位皇子年长,又时常跟在纣王身边历练,再过个十年八年,纣王年龄渐长,殷郊殷洪正当壮年,而苏妲己的儿子,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孩童罢了,拿什么去跟殷郊殷洪相争?
众多朝臣直叹姜皇后沉不住气,倒也不怎么追究姜皇后的死因了。
扪心自问,刺杀天子,不死满门已经是天子仁德了,还想奢求什么?
苏妲己话里话外只说派人去救殷郊殷洪,并没有趁机落井下石,让朝臣对她的印象又改观了半分。
苏妲己将台阶修得这般平坦,纣王略说了几句自己的过错,便趁势走了下来,对黄飞虎道:“飞虎,你与孤一同长大,是孤肱股之臣,此次将郊儿洪儿救回来的事情,便交给你来办吧。”
黄飞虎拱手应下,走出大殿时,忍不住去瞧了一眼苏妲己。
苏妲己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眸轻轻一笑。
黄飞虎抿了抿唇,收回目光,大步走出宫殿。
纣王不再昏庸,苏妲己也不再祸国,朝中局势顷刻间扭转,忠臣良将喜不自禁,而作为一代奸臣的费仲尤浑,心情颇为复杂。
旁人不知道姜皇后是怎么死的,他们难道不知道吗?
姜皇后明明是被炮烙挖眼而死的,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他们两个是出主意的人,自然是知晓的。
纣王苏妲己是确定主意的人,执行的宫人是纣王的心腹,必然不会讲此事说出去,唯一一个外人是黄飞虎的妹妹黄飞燕,对于这种有损皇家颜面的事情,身为纣王妃子的黄飞燕纵然是死,也不会吐露半分。
至于殷郊殷洪两位殿下,虽然见了母亲受炮烙之行的惨状,可刺杀他们父亲的人,的确是母亲最为忠心的仆人,至于那个仆人,又被殷洪一剑杀了,若是深究起来,便是姜皇后谋逆事败,二殿下殷洪杀人灭口,他们辨无可辨。
而如今,他们的父亲愿意掩盖此事,说母亲是被奸人所陷害,也不迁怒于他们,对他们来讲,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这件事,至此为止,谁也不敢再去揭开。
只是作为出主意的两人,会不会遭到清算,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费仲尤浑颇为心虚,缩了缩身子,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被纣王和苏妲己注意到了。
然再怎么降低存在感,该来的还是会来。
苏妲己眉梢微挑,瞧着二人,道:“大王,两位大夫不过两千石,却有倾国之富,妾很想知道,两位大夫有何生财之道,竟是这般巨富。”
殷纣王目光一凛,道:“查!”
他神志不清的那段时间,费仲尤浑没少给他出奸计,陷害姜皇后的事情,多半也是他们的手笔。
费仲尤浑被卫士拖了下去,以比干为首的朝臣们松了一口气。
天子不再昏庸,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
纣王贤明,朝臣们心情大好,连带着看祸国妖姬的苏妲己,目光都柔和了三分。
朝臣们的态度改观,苏妲己趁热打铁,先将纣王之前昏庸残暴的事情全部揽在了自己身上,请求纣王将她赐死,以平息天下万民心头之恨。
纣王淡淡看着跪在地上的苏妲己,没有说话。
苏妲己认错的态度实在好,朝臣们一时间都不好再开口劝诫纣王赐死她。
纣王不发话,朝臣们也闭口不言,苏妲己摸准了纣王的心思,知晓此人大男子主义十足,不可能把一切罪责推在她身上,那样有违他身为九州之主的气度。
可是不刺死苏妲己,又无法对天下交代,纣王两难之下,自然装聋作哑不说话。
苏妲己眼波微转,又给纣王递了一个梯子,半试探地让纣王下罪己诏。
纣王眼皮微抬,道:“爱妃此言甚和孤意。”
纣王金口一开,史官们笔走龙蛇,狂书某年某月某日,天佑殷商,降下红光,帝王辛痛改前非,诛佞臣,肃朝纲,迎二位殿下还朝。为平息九州万民之怒火,帝辛言自身罪孽,下罪己诏。古之贤君,未能及也!
至于改变这一切格局的苏妲己,史官们颇为吝啬地一笔带过。
单是下罪己诏还不够,还有前几日惨死在炮烙之刑上的梅伯,苏妲己觐言,求殷纣王厚葬梅伯,莫寒了忠臣之心。
殿中众朝臣听到这,原本对苏妲己改观的态度再度降为负数,眼圈微红,咬牙切齿地看着苏妲己。
炮烙之刑还不是你弄的,现在倒假惺惺说什么厚葬的事情了,当初想出炮烙主意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不会寒了忠臣良将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