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母更有几分沉不住气,脱口而出道“婉儿, 一个乡下小子罢了, 值得如此大动干戈?何况,他又不是被拐来的,是府里出了银子正经买来的。你若将此事捅上去, 侯府果然不好, 但于你又有何好处?肃亲王府同弋阳侯府是姻亲, 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侯府被责罚贬斥,王府亦不会有什么光彩。”
陈婉兮凝视着她, 冷声道“一条人命, 在你们眼中,竟然如此轻巧?祖母,您笃信佛祖, 小时您便教导我, 诸恶莫作, 众善奉行。今日,为何却能说出这般轻贱人命的话来?”
宋母脸色沉沉,手中死死的握着一串油滑的楠木念珠, 咯咯作响。
她的确信佛多年, 但到底是为行善积德,修身养性,还是什么,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当了多年的侯府夫人, 这双手也算不上干净。若不然,弋阳侯府弄到如今,也不会只有陈炎亭一人。
深宅大院里的女人,上了年纪,多数都会信佛,自有一番道理在内。
那沉闷的木鱼声响,袅袅的檀香,拗口的佛经,似乎真的能洗刷一生的罪孽。
当初,她当然会那样教导陈婉兮,毕竟这是为长者该有的体面。
然而,她没有想到,这个孙女长大了竟然当真会来认这个死理。
小程氏惊惧到了极处,却又发起怒来,她扬起脸,向着陈婉兮喝道“陈婉兮,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圣人的嘴脸!你又干净到哪里去了?!你嫁到王府第一年,就先杖杀了两名宫女——那可是宫里顺妃娘娘赏赐出来的!为了保全自己的位子,你也一般的泼辣狠毒。这会子,倒来我跟前充什么正人君子!”
陈婉兮面无神色,淡淡说道“我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也不觉自己是什么好人。然而,向一个毫无自保之力的襁褓幼子下毒手,这等事我真行不出来。再则,当初那两名宫女,二人图谋闷杀世子,又要向我脂粉盒中投毒,好使我毁容丧子,以来夺取王爷的宠爱。这般祸家的毒蛇妇人,我怎能容她们?我若再让她们活着,那我这肃亲王妃便是一场笑话了。没把她们交给官府去斩首凌迟,已是我手下留情。”
这件事,她从未向人提过,今日在堂上讲出,令在场众人皆吃了一惊。
唯独跟着她的菊英面色平稳,这件案子亦是她和红缨暗中查出来的。
那时候,柳莺尚未生出二心,她在明,自己与红缨在暗,三人辅佐着王妃,维持着王府的安稳。然而如今,物是人非,柳莺竟背叛了王妃,落得那样一个下场,当真令人不胜唏嘘。
陈婉兮不知她这心腹婢女心中的感慨,长叹了一声,冷面说道“如此,你们还有何话可讲?事关人命,我不会袖手不理。阿兰,我便带了去。你们有话,自去跟上面辩诉罢。”说着,她吩咐了一声抬步要走。
宋母看着孙女的背影,沉声道“婉儿,你当真如此不留情面?我竟白疼你了不成?”
陈婉兮没有回首,只淡淡言道“祖母的教诲,孙女谨记心头,一刻不能忘记。所以,今日之事,孙女不能如此罢休。“
宋母嘴角微微抽搐“好,你果然是个好的。”言罢,竟扬声道“来人啊!”
话音落地,廊上顿时进来几个妇人“老太太有何吩咐?”
宋母目光沉沉,阴恻恻道“王妃娘娘身子倦怠,今日就留在咱们府中安歇。你们快把王妃请到东厢房里去!”
宋母此举,颇为出乎陈婉兮意料。
她猛然回首“祖母,你这是打算私囚我么?我是肃亲王妃,更是一等国夫人,私自囚禁,可是大罪。”
宋母却笑了笑“也算不上什么私囚,你查了这半日案子,想必是累了,不过叫你歇歇罢了。你祖母上了年岁,胆小怕事,哪敢犯下囚禁王妃的大罪?”
陈婉兮心中明白,她这是缓兵之计——将自己强留在府中,那自然甚事也做不得了。只消一夜,那孩子的骨殖也好,眼前这阿兰也罢,怕都要消失无踪了。至于自己,弋阳侯府是自己的娘家,自己在娘家住了一夜,出去说被囚禁此处,怕是也没人肯信。
她轻轻颔首,言道“那我便是要走,你能强留我么?”说着,便向门上走去。
那些妇人挡在门上,皆垂首道“娘娘,小的自要听令,您别为难小的。”
陈婉兮一字不发,只冷冷的逼视着这些仆妇,一步步上前。
这些人既畏惧她的身份,又臣服于她的威势,节节后退,然而却始终不肯将路让开。
陈婧然忽然冲着宋母跪了,哀求道“祖母,您让姐姐离开吧。一家子人,为何要如此伤和气?”
宋母将黄花梨松鹤拐杖向地下一顿,斥道“糊涂!她走了,你娘可还有好果子吃?!”
陈婧然低头,两手死死的拧着手帕,低声道“母亲做下这等天理不容的事,受罚原也是应当……”
她话未说完,便被小程氏扇了一记耳光“白眼狼,我怎么就生出来你这么个不孝的女儿?!”
菊英上前两步,厉声喝道“你们这些大胆的奴才,竟然敢阻拦王妃的去路,一个个都不想活了不成?!”
这些人微微一颤,各自不言。
陈婉兮看出她们心中动摇,正欲喝退她们,却忽听门外廊上传来一声“出嫁三年,倒是调教了几条会叫的狗。”
话音落,却见陈炎亭分拨开人群,走进房中。
他一袭家常衣裳,立在堂上,头上也没戴冠。
陈婉兮见他这幅装扮,便料知他其实今日在家,心中微微一沉,颔首道“原来父亲在府中,我还道父亲不在,二太太中毒滑胎也好,杀子求种也罢,都不闻不问呢。”
陈炎亭不理她这话中的讥讽,只说道“你一个外嫁的女儿,跑回娘家生事,可是妇德所为?”
小程氏的身孕,并未给他带来什么惊喜。自从妻子怀孕,他便不曾关切过问,甚而连宋母都比他还上心几分。他不在意那个孩子,侯府香火能不能承继,小程氏有孕也罢滑胎也好,他都不大放在心上,只是听闻长女回府过问此事,方才来了兴致。
活到如此,陈炎亭只觉得世间万事万物都不能再动他的心肠,只除了这前妻遗下的这一支血脉。
陈婉兮,是程初慧留在世上唯一的东西了。
程初慧的死,是他此生最大的不甘与愤懑。这个女人,给他带来了这一生都难以磨灭的羞辱。
陈婉兮目光清冷,淡淡说道“父亲似乎弄错了,并非女儿自己无端跑回来的,而是祖母特特打发人到王府请我来的。只是没曾想,居然查出了这样一桩人命大案。”
小程氏喉咙咯咯作响,朝着陈炎亭大声道“老爷,您可别听这丫头……大小姐的话!她听信了这村妇的胡言,就认定妾身杀人。那哪里是人骨,分明是狗的骨头!去岁年底,园中一条看门狗发狂咬人,门房老刘打死之后就埋在院中,老爷可还记得?就是那只了!”
她是笃定了陈炎亭必定会怜惜孩子,顾忌香火,站在她这一边。只要陈炎亭肯信了她,那便万事大吉。
陈婉兮冷笑了一声“睁着眼睛说瞎话呢?指鹿为马,也不能到这个地步。人骨狗骨,都分不出来了么?!”
陈炎亭一眼都没瞧小程氏,只是看着自己的女儿,说道“既是祖母留你住,那今日你便住下好了。近来肃亲王留宿宫中,你回去想必也是无事。”
陈炎亭不在乎小程氏如何下场,然而能看见陈婉兮的挫败,就如同看见了程初慧的挫败,令他深感痛快。
果然,陈婉兮面色骤变——若是陈炎亭要阻拦她,她大概是当真走不掉了。
正当此刻,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暴喝“婉儿!你们这群狗奴才,把本王的王妃弄到何处去了?!”
这粗狂的吼声里,夹在着小厮们呼痛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