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秋莎开业正正好好一个月,众商户早早便聚在了袁倚农的办公室里。
因着是集中收款, 每月分成分账, 有些小本买卖已经捉襟见肘, 需要尽快回拢资金。即便像月儿这般流动资金充足的, 也心中期冀赶快拿到第一个月的营业额。
这毕竟是月儿人生第一次自己赚钱,心中难免激动万分,头一天晚上都兴奋得差点没睡着觉。
袁倚农也是个干脆利索的合作伙伴,在公示了各家商户的水电用度和管理费用之后,挨家挨户地将钱发放了下去。还贴心地都兑换成了美元, 不那么容易贬值。
众人手里掐着钱, 各自在心底盘算着自己这一个月终究是赚是赔。月儿捧着沉甸甸的现金, 喜难自抑, 对着一旁的刘美玲笑了又笑,差点都顾不得自己少帅夫人的矜持了。
刘美玲赶忙耳语“你克制点,别这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众人领了钱之后,袁倚农又给大家开了个短暂的会议。其实说实话, 他这般做法多少是带着一点走过场的形式主义, 可在他开口问询道“对百货公司的管理服务有何意见”之后, 众人七嘴八舌, 很快便炸开了锅。
你说你的,他说他的, 办公室里乱乱糟糟,但很快大家都听明白了,总结为一句话, 就是这俄国人的管理团队,办起事来实在是没有效率可言。
袁倚农听到这,多少是有些不悦的。袁倚农开办“喀秋莎”,经营理念上便是遵循了与东北毗邻的俄国人的思路。
这对于此时绝大多数没有出洋留过学,并且亲眼所见自己国家饥寒贫苦之后的国人而言,外国的,便是最先进的。
然而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国人与生俱来的,刻在骨子里的勤奋,是生性悠闲的洋人终生所不能企及的。他们不紧不慢的办事态度,很大程度上跟不上中国商户的步伐。
另外,此时的俄国人与其他洋人并无什么本质上的不同,打心眼里是瞧不起中国人的。
哪怕他们是受雇于中国人,为中国商户服务。
但此刻的袁倚农是万万听不进去商户们的意见的。他坚信自己拥有全锦东城,全东北,乃至全中国最先进的管理队伍。
就在昨晚,他还在和他的俄国经理开怀畅饮,大谈未来之构想。他们会一同创建起名关亚细亚的商业帝国,,就在这中国的东北,锦东城内。
对于其他商户所反映的问题,月儿也是深有体会的。有跑冒滴漏的情况,需要换灯泡了,都需要去逐层审批,最终由商场经理签字,再逐层传达回来,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
月儿看着袁倚农与商户之间相持不下,索性起身,拉开了情绪颇有些激动的袁倚农,又帮忙劝了一众商户先回去,“袁老板一定会给大家想办法的。”
众人散去,房间里只剩下袁倚农与月儿二人,月儿关上门,看着气鼓鼓的袁倚农,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地劝了一句“哥,做生意要找能和你吵架的伙伴,不能只找讨好你的人。”
话音一落,月儿自己都怔楞了片刻。她怎么会如此顺畅地叫了一声哥?对于袁倚农,她一直都愿意亲疏得当地唤一声“袁兄”。
想来……是说得急了吧。月儿便是这般宽慰自己的。
袁倚农倒是点了头“是,你说的我何尝不明白?但是俄国人有他们办事的规矩,有他们先进优越的地方,他们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月儿“袁兄,瑕不掩瑜,同样,瑜也不掩瑕。一码归一码,先进的,优越的,我们学来就是。但何处做得不对,我们也没必要教条全信不是?”
月儿耐心十足“商户们选择在百货公司开店,而不是开一家独立门店,很大程度上就是看中了集中管理服务的便利。但如果不便利了,他们还愿意在这里开下去么?简化一下服务流程,于我们商户,于你而言,都是一件好事。你看我说的对么,袁兄?”
袁倚农点头“我明白了月儿妹妹,你说得对,是我一时迷了心窍了。”
他言罢,又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骤然抬头看向月儿“方才叫哥叫得好好的,怎的又叫上袁兄了呢?听着这般疏远,我还以为你一直把我当你亲哥哥一样看待了呢。”
月儿被架在这里进退两难,没办法,只得违心唤了一声“哥”。
袁倚农看着月儿的模样,越看越觉得喜气招人喜欢,像极了自己的小妹妹。月儿在一旁却五味杂陈,索性便寻了个由头,匆匆离开了。
拿了钱,月儿与刘美玲核对了一番账簿,又刨除了一个月的成本,几经盘算,发现这一个月下来,收益颇丰。
两个小姑娘兴奋地又是蹦又是笑,惹得一旁的售货员与顾客纷纷看了过来。
二人红了脸连忙道着歉,可心底确实喜悦得难以自抑,盘算起下一步来。
“库存逐渐要见底了,且咱们这也渐渐冷了起来,需要让槃生再去进下一季的货来了。”
月儿点头“这次我打算让韩梦娇和槃生一道去,那姑娘机灵,我觉得可以带出去锻炼一下。”
刘美玲未置可否,这毕竟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事情。
除了店里接下来需要的货款与周转资金,月儿将剩下的钱全部用来购买了月饼点心,一部分分发给了店中员工。剩下的,她决定送到军营去。
如今韩江雪一人之下,经过肃清李博昌余党,培植了不少自己信任的年轻人成为军中骨干。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拢得到底层官兵的军心了。
月儿默默做好了这件事情,亲自选的老字号糕点店,又细致异常地验货,分装打包,趁着八月十五之前备齐了,一大早便亲自带人送到了军营。
她并没将自己的小心思提前告知韩江雪,待来到军营,守卫官兵倒也认得少帅夫人,在查验了汽车没有问题之后,便先引月儿进来了。
副官得了消息,早早出来迎接“夫人且在少帅的办公室坐一会,少帅正在开会。”
月儿知韩江雪备战剿匪,自然繁忙。
“无妨,我等一会就是了。你去派几个人把点心先搬下来,一会发放给将士们。”
副官看着眼前的少帅夫人,雍容华贵,大方得体,眉目之间亲和友善,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闺秀的做派与风范。又是如此实心实意围着少帅转,一颗心分了大半颗给少帅,寻常时知冷暖惦念,临危时知荣辱与共,事业上又懂得相互扶持。
实在难以相信,那李小姐所言会是真事,这么好的夫人,竟然是青楼出身。
也难怪少帅费尽周折百般维护,得佳人如此,谁人不知珍惜?
话说回来,这是少帅家事,与他一个副官何干?他赶忙笑盈盈道“难为夫人费心了,我先替所有将士谢过夫人了。您先喝点茶,我这就去办。”
月儿颔首致意,目送了副官关门而去。
她转头打量起韩江雪的办公室来,一切物品的归置摆放皆是整整齐齐,举目所望,尽然是一尘不染。他总是这样,清清冷冷,干干净净。
办公桌上除了一支与本子近乎于平行放置的钢笔,就只有一个相框,孤零零地斜立在偌大的红木桌上。月儿于沙发上坐定,看不着切。那是正好让韩江雪坐在椅子上,抬眼就能看见的角度。
月儿好奇起身,走向桌前。她特地仔细观察了那相框摆放的角度,便于一会看完,可以原封不动地放置回去。
他喜欢这般整洁,便成全他的整洁。
玉手纤纤,轻轻拿起那沉甸甸的相框,里面一对璧人手挽着手,各执捧花,站定在人群之中。
男人冷峻的脸庞上,一双眸子里带着难以察觉的喜悦光芒。而女人的脸上是略带茫然的娇羞。
原来,是他们二人婚礼上的合照。
月儿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向内问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对韩江雪倾付一颗心,愿意无条件地去对他信赖与依恋的?她自己都想不出来。她于韩江雪的情感,细水长流,涓涓不断。那么韩江雪对于她的感情呢?
月儿用冰凉的指尖轻柔摩挲着那眼前的照片,她突然生出那么一丝小小的窃喜来。会不会他对她是一见钟情?
这个年头乍在脑海中闪现,月儿变赶忙摇了摇小脑袋,饶是只有自己知这内心,却还是羞赧异常。仿佛有万万双眼睛盯着她,对她说,可真不知羞臊。
她赶忙放下了相框,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几番调整角度,却仍旧不肯满意,总觉得与拿起来时相比,差上了那么一点。
月儿想,当是自己站的地方不恰当。于是转到宽大办公桌后面,立定于韩江雪的椅子前,去摆那个相框。
颔首垂眸之际,余光正瞥见纸篓当中有着几块撕碎了的照片残片。
月儿心生好奇,俯身捡了那照片出来,拼拼凑凑,照片中的人脸也慢慢完整了起来。
月儿的呼吸都恰在拼凑完整之时,冰冻一般的滞住了。
明如月倚偎在父母身旁的明如月笑容灿烂如花的明如月
月儿跌坐在椅子上,因着动作过于突然,她的后脑直愣愣地磕到了椅子背上,她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疼。
唯这本就麻木了的大脑愈发浑浊她半晌都没有寻到可以暂且安慰自己的说辞。她也无从在这证据凿凿面前,给自己侥幸的理由。
她直觉告诉自己,在李家没有搜出来的东西,原来已经到了韩江雪的手里。他对于这一切心知肚明,他什么都知道了他却又什么都没有说。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呢?把人五花大绑地架在了油锅之上,却并不给个痛快,选择了小火慢炖的煎熬
月儿感觉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般的,说不出来的疼。
她惶惶然不知所措,害怕?也不是,她选择了这条路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早晚有揭开真相的一天,只不过这一天来得过分突然了。失望?她有什么好失望的呢?时至今日,她如偷得的一线天光,已然感受到了天地间的温暖与爱意,又有什么意难平的呢。
那是什么呢是愧疚吧,不能全盘托出自己的愧疚。是惋惜吧,她像是吃得了甜头的小孩子,食髓知味,害怕再次失去可又觉得不全然如此,此时年少未经事的月儿,她并不明白由爱生出的忧怖从来都是五味杂陈的。
说不清道不明。
恰在月儿惶惶不知所措的时候,骤然响起了叩门声。笃笃声并不刺耳,却足以让月儿慌了心神,吓散了三魂七魄。
她赶忙将碎照片扫进纸篓当中,好整以暇地起身“请进。”
是李副官。
“夫人,少帅已经散会了,他邀您去校场上看一看风景。”
月儿颔首一笑“好。”
秋高气爽,微风拂面,月儿伴着韩江雪走在宽阔的校场之上,兵士们整齐划一地操练着,精气神儿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