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迟归崖尝试向天伐战破碎虚空前, 满雪域寻桑薄言。
唐千叶还在时,他在寄春坡一住便是十多年, 再未回过神仙谷;她人性泯灭、精神陷入永夜, 变成彻彻底底的“蛊女”之后, 他携其离开唐门回到雪域,自此再无音讯。
神仙谷地域奇特,借地利之便又有奇门遁甲护卫, 谷内四季如春, 谷外冰封雪暴, 只有历代的医圣知道出谷之法。
而对于外人来说, 每年只有一季雪暴会稍稍止歇,天气转晴,通往谷内的路会变得好走一些还有几分可能寻找到神仙谷。
当年迟归崖不耐烦破阵, 以剑开路, 劈了月之海千万年的冰崖,斩破玄天冰河大阵, 差点与先代医圣拼个你死我活,却到底与桑薄言做了十多年的“邻居”,彼此算计, 互相折磨,再不情愿也有了几分交情。
正如多年后,他终于决定斩出这一剑,但寻遍天下也只想到了桑薄言一个人。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后浪推前浪,新人替旧人。
一切岂止是面目全非。
他在剑道上走出得路太远,对凡尘忘却得太多,这百多年来,没有一日不在面对着死亡与失去,没有一刻不曾经历割舍与放弃,多年前已经是孤家寡人,待他终于走出这一步时,身边也已经没有可以见证相伴之人。
他超出了这时代太多,同等的,到底也被凡世忘却。
这时候,若还要找一个记得他、懂得他、明白他所求的人,大概也只有桑薄言了。
这个怪物,当年拿“老妖”来讽刺他,到底自己也变成个老怪物。
迟归崖入谷时,山石上立着个穿着青衣的女童,正歪着头打量他。
他意识到,上一对双胎药童已经死了。
药童寿命不长,大约也只有三十来载的寿命,因为对于医圣来说,这是可以替代的消耗品,也没那么多闲心去保药童的命,上一对活得还算久了,估计是见唐千叶习惯了她们,桑薄言也就费了点心。
但就算他出手,也不过叫两个药童多活了五六年。
后来新制了两个药童,却不像上回一样是难得的双胎。
迟归崖走去桑薄言的药阁时,在中途见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园子。
他投注眼神并不是因为园内无数违反常理齐齐盛放的百花有多美,也不是因为这小小的三四丈见方的园子竟用了何等繁复细密的阵法,将这方地界困得密不透风,而是在那姹紫嫣红中见到一个身影。
熟识之至的身影,正静静立在一株红梅树下。
长发如水草般倾盖下来,身形优美动人,浑身不着寸缕。
不知是觉察到人的注视,还是说受到了某种来源于强者的威胁,她慢慢转过了头视线对上的那瞬间,迟归崖猛然惊觉,不该将这个东西当成是人。
“转头”或许只是它曾为人时身体的记忆,现在它“注视”着他的分明是异种的方式
犹如全身上下都睁开了眼睛,数不尽的眼睛,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在冷静又贪婪地观察他。
然后那张脸上忽然就露出了笑。
没有人性束缚、只有蛊虫本能的拟态异种,笑起来时,那种邪异到近乎可怖的美更是展露无遗。
随即它整个身形忽然就如沙砾般消散了,再出现时,已经坐到了一枝木棉之上,纤细的枝桠安然承载着它,事实上它整个身姿本就轻飘飘得毫无重量。
它偏爱鲜红色的花硕。
迟归崖收回视线,继续往里走,然后从药阁中把桑薄言挖了出来。
听闻他来寻自己的原因也没什么意外,只用挑眉冷笑的方式表示了一下惯来的讥讽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反倒是迟归崖惊讶了。
桑薄言大概也忘了叫自己毫不犹豫答应的原因,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她临死前曾请求过我,倘若有一日你要迈出这一步,闷声不响自己走也就罢了,若来寻我,请我务必答应你。”
他淡淡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陪你走一遭又何妨。”
这么多年,这老怪物的长相也没什么变化。
桑薄言在自己身上动过手脚,青春常驻,大概只有他要死的时候,生机崩溃,才会现出原本老朽的模样,然后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两人出去时,在那园子前并肩立了会。
看囚笼中的蛊女。
“你还困得住它多久”迟归崖问。
“我活不长了,”桑薄言说起自己的死期竟然笑了,“待我死前,我会想办法杀死它。”
迟归崖想了想,深以为然“理应如此。”
这本就是不该为这世上存在之物。
两人从雪域往南走。
迟归崖孑然一身只背着剑,他的老鹿青崖死好些年了,他也没想着再找个坐骑,万水千山便凭一双肉脚踏遍。
桑薄言倒是还带着他两个药童,没有药童服侍他离神仙谷半步都迈不出去。
两人走过漠北藏金岭与绝命渡,抵达宁北锦州。
迟归崖想了想说不行,他还有未了之愿。
其实哪来的未了愿,这些年来他日日夜夜对着自己的剑,忘却生,忘却死,忘却过去,忘却天地,莫要说看破红尘,他连破碎虚空的执念也看淡了。
这大概就是唐千叶曾说过的“坐忘无我,太上忘情”。
他知道自己已经前所未有地强大,这是真正地无限接近于这片天地的极限。
但是他的胸腔中已无任何壮志豪情,也无任何的后悔不甘,大概还剩下的,就只有对剑道纯粹的求索之心。
口口声声说着“不了愿”,只是不想自己的脚步就这么停下来而已,毕竟他曾心心念念的破碎虚空,实质上便是远离这片天地,而无论是离开,还是死亡,他都不得不对这个世界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