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第二次感谢祂。
当她第一次在梦中死亡后醒来,浑身发抖的惊惧之后,也是这么感谢祂的她谢祂叫她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在亲身尝试数次超越常规的死亡经历、又亲眼见到熟悉人的死亡与尸体之后,她居然还在感谢祂
赫南终于开口了“为什么”
她的精神究竟是什么锻造的
她应该哭泣,应该崩溃,应该哀求,应该绝望。
就像所有温室里的花被拽到野生恶劣环境中风吹雨打,都会为无常的命运、痛苦的遭遇而瑟瑟发抖、战战兢兢。
没有人不畏惧死亡。
可她居然还在道谢
祂明明使用的是与创造所有人相同的物质、来创造她,她与尤莱亚最初的个体应当极为相像才是,可当时的蓝本记录祂已经扫描了一亿次,祂都没有发现可能会造就她的因素
难道是二十七年的黑暗重新锻造了她
但为什么祂在同等条件下模拟了一亿次,都是深渊与绝境,唯有现实中的她开出花来
为什么唯独她与众不同
她望着祂好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看得出来,是在努力思考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垂下眼睑居然睡着了
赫南又一次感觉到头痛与费解。
祂最近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太多了。
昏暗的小夜灯下,银色头发的女子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缕卷翘的额发与脸。
她安静得像是一幅画。
可在祂视野中,这幅静止的画还在得意洋洋的、张牙舞爪地向周围的一切宣泄着一个信息我是鲜活的我在开花。
我开着呢。
维拉尼亚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眼睛狭长的男人。
这个脸皮粗糙又高大的男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那种贪婪又满意的眼神,阴鸷中又夹杂着喜悦。
哦,又换货主了。
她很有自己是个“货物”的自觉。
全身都疼痛,极像是某种药物的不良作用。
事实上要应对她之前那种应激中毒的症状,耗费的治疗针一定极其稀有且昂贵。
她躺在车里茫然地发着呆。
他们正在逃跑的路上,毁坏集市、打破纳伊秩序且杀伤她多个心腹的布劳伦,当然不敢在集市再度逗留,他必须在事发之前尽可能、尽一切能力地离开。
他不在乎维拉尼亚是个不会说话的木头美人,他只看中那头银发。
灿烂的光洁的任何染发剂都无法调和出来的色泽那是无可匹敌管理者的象征,是高高在上的城市主人的标志
作为商人的他,当然更清楚她的价值
接受货物的新主人正在踌躇满志地与下属们调笑未来的打算。
而维拉尼亚在想邓和纳伊。
尸体让她震惊,但是死亡并未叫她深惧。
就像她在这个真实的梦境中死亡的那么多次。
一次次失去呼吸的痛苦并没有让她产生恐惧,因为对她来说,那不是真实的,她只是感受到了痛苦,死亡不曾降临在她身上,而这一次,反而叫她更清晰地触摸到死亡的温度。
不,死亡没有温度死亡只是等在那里,等一切生命的挣扎步入最后的终结,然后平静地带走你。
那是一片寂静的良夜,是永睡不醒的梦乡,是尘埃落定、无可转圜的归宿。
可生命的挣扎是有温度的。
邓的血落在她身上,近乎于烫手的温度。
她被带走得太快,没来得及触摸到尸体冷却之后的温度,在她手心上,就始终留存着他的体温。
人是有温度的。
她在各种疾病、衰竭、药物中挣扎的,其实也是为了这个温度。
现在这个车队的所有凶徒所谓的恶人也拥有温度。
维拉尼亚有了强烈的真实感,强烈的存在感。
这不是培养皿,她已经“降生”了;她没有沉陷在二十七年的冗长梦境中,她活着,活在现实,即使现在只是赫南的梦境,即便邓的死亡也只是这场梦境的一部分。
那二十七年到底还是混淆了她对于真实与虚幻、对于现实与梦境的分辨能力。
而她现在才终于意识到并承认这一点,并且在赫南编织的梦境中找到了自己的存在。
然后她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为一个对她心怀善意的人的离世。
今天早上,医生还在她耳边偷偷地说“我知道你会说话你的声带、发音器官都没有缺陷我不告诉纳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