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铎的话音一落,屋子里刹那间静得落针可闻,随即有人抱头痛哭出声。
作为一个生于明长于明的大明人;作为一个从小学习理学文化、忠君思想的儒家人;作为一个在骨血里面自恃汉人身份看不起所有的蛮夷鞑子的汉人,面对如今这个山河易主,信仰支离破碎的局面,他们如何能放过自己放过“一死百了”的人,放过“投降偷生”的人
自从明朝灭亡,自从清兵入关,自从鞑子皇帝没有让汉人剃发易服,开放港口,一视同仁地厚待汉人反清势力一点点消亡,华夏大地一步一步地步上正轨甚至开始新的科考模式,他们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撕扯成了几半儿,感觉自己固有的认知被彻底打碎。
王时敏想着他们这些“明末清初之人”的尴尬处境,想着刚刚的那副画儿,想着自己半辈子的绘画坚持,身体摇摇欲坠。吴伟业想着自己因为家庭反对懦弱地放手的恋人,想着刚刚那只海鸟眼睛里的斗志,眼睛一红凄然泪下。
归庄哈哈大笑,笑声悲壮沧桑,“死社稷、死封疆、死城守吾辈有一毫逃死之心固害道,有一毫求死之心亦害道,哈哈哈,生难死亦难而彷徨于无地乎”
死也艰难;生也艰难;求死不得,求生不得的,也艰难。千百年的生死价值观捆着他们,人人都想“留取丹青照汗青”,人人都想“有死无贰,死得其所”,可是人人都还记得自己是人,是学了阳明心学,反对理学追求“人性”的,大写的人。
多铎看着他们突然之间一个个的发疯起来,呆愣。他对于明朝文人“求死文化”的文章可以看明白字,却是难以理解。记得有一次他们几个和皇上讨论这个事儿,皇上是怎么说的来着
“天崩地柝之际,以身相殉还远不够,死前还得掂量掂量你这是不是受“一毫求死之心”所牵引。死对个人而言就是一个私事,但在旁观者眼里却有高中下之分,于是你还得选择一个死法管你有没有选择权,旁观者只管自己的议论纷纷。”
“前明官员魏学濂投降李自成后羞愧自杀,然后时人纷纷议论他“未能即死”。同一死也,差之毫厘,相去若天渊矣。至于死难死易之辨,汉家一时士风以死难为贵。朕读此类关于死难死易、死之高下的喋喋不休的论辩文章,只有感叹一句,何其忍乎”
其他人“忍心不忍心”他不管,今儿等他离开后这些人要是有谁真的自杀了,皇上是肯定不忍心的。当下多铎大喝一声,“都安静。不知道我们满人的忌讳”
众人安静我们汉家天下都亡了,谁管你们满人的忌讳
多铎深呼吸一口气,不合这些要死不活的人计较。
“皇上说了,他很明白你们生死两难的痛苦抉择,他也非常明白汉家士人几百年来对于生死之事的文化困境、思想迷茫。他希望你们可以尽快走出来,他相信你们会找到解救自己的办法。你们不参加科举,不去修明史都随你们,有空的时候把儒家文化发扬创新一下就行。”
众人,鞑子皇帝其他的话语先不论,归庄抢先问道“不去修明史是什么意思”
“幺,爷上午被你们吵的脑门疼,可能忘记说了”多铎拿劲儿。
“你快说。”众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来这句话。
就见多铎喝了一口薄酒,“一本正经”地说道“宁完我担任明史总裁,他说自己的立场可能会有偏颇。皇上就想让你们去修,不做官也行,不领俸禄也欢迎。要求正确地认识历史,尊重历史,不要带有个人偏见,想去的人到京城找宁完我报到。”
说着话,他发现众人或沉思或者沉默或心动的样子,知道他们是不会死了,直接带着侍卫们慢腾腾地踱步出来社团。皇上的画儿还没画完,最好等皇上画完了把画儿送给他;皇上今晚上用生鱼脍,听说那厨师会做唐朝的生鱼脍极品“金齑玉脍”。
忙完了政务的小顺治听他的汇报,感叹一声,“从荆轲刺秦王的时候开始,汉家的士人、武者就在生死价值上打转儿,困境难逃。种种驳难貌似针锋相对热闹喧腾,实则都是一片道德的血腥,生的,死的,不死不活的,都逃不过。”
作为一个标准的满人,自称巴图鲁的人,多铎对此很不以为然,“奴才觉得,这是遇到皇上仁慈。换个主子,谁去理会他们的这些酸文假醋天下有才之人多得是,他们现在不参加科举,他们的子孙难道不参加”
“再不参加,等我们开了工科和农科,看他们这些自命清高的儒家士人急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