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一片大红还没来得及撤下, 外面天色暗沉,这红色显出的不是喜庆,而多出几分诡异。
床榻上, 昏睡的霍留身上突然冒出几缕黑雾, 黑雾缭绕,渐渐化成一个人形。
女子阴森飘忽的声音传出“陆妹妹,我无事,那人不过是个半吊子,只会装模作样,连鬼气都没发觉,无需担忧。”
人有人气, 妖有妖气,鬼亦有鬼气,那位大师连最基本的气都无法望见, 可见只是个骗子,陆汐心头一松。
她看了眼床幔,“夏姐姐,你快回去吧,莫要被发现了。”
那黑雾化成的人形点了点头,雾气散开,又融入了霍留的体内。
面容尚算俊朗的青年唇色发紫, 眼底青黑更多一层。
霍府占地极广,天色渐近黄昏,长廊阴影处, 锁链在地上拖动的声音隐隐响起,只是却又倏忽停住。
与霍府隔着两条街的客栈,在房中休息的安然心有所觉,往霍府的方向看去,“幽冥之气阴差”
她眨了眨眼,这临平郡,越来越复杂了。
久久再等不到踪迹,阴差一甩锁链,折身返回地府。
“我都听到了绝对做不得假霍家就是招惹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酒楼中,一个汉子据理力争,脸涨得通红,只是周围的人都只是将信将疑。
“真的有那东西曹大你别不是编出来的吧”
“是啊,世间当真有那东西真的假的”
听着一句一句的质疑,曹大火冒三丈,“都说了我说得是真的那天我去霍府送柴,在后院柴房都听见了前头的鬼哭声”
“什么鬼哭声鬼也是人,和人哭的能有什么区别,曹大你肯定是听错了。”
有人不以为然。
“那哪儿能一样”曹大气得拍桌子,“人哭的还是鬼哭的老子能分不清再说,人能哭得那么诡异”
有人哄笑起来,“那曹大你说说鬼到底是怎么哭的”
曹大咽了口唾沫,眼中露出惧色,“就是、就是”他形容不出来,干脆道“你当真听到就明白了,反正让人头皮发麻,听到的绝对不会错认成是人哭。”
有人信了,有人全当曹大是瞎说的,没一会儿就散开了。
曹大颇有些憋气,他满口无一句谎言,谁料却没多少人信,掏出几个铜板正准备付钱离开,突然对面坐下一个年轻人,细皮嫩肉,一股子书生气。
是读书人啊,曹大忙带着一丝敬意道“公子好。”
安然摆了摆手,温和笑道“在下姓钟,想问问老哥霍府的事情”
曹大微怔,有些迟疑,“您唤我一声曹大就是,钟公子是要问霍府的事您相信小的刚才说的”
“宁信其有莫信其无,”安然招呼老板上了两盘小菜和一壶新茶,“曹老哥请,世间有些事情我们无法理解,却不代表它不存在,在下听曹老哥刚才言语真切,不似虚言。”
听到终于有人相信自己说的话了,还是位读书人,曹大脸色通红,这次是激动的。
他连连点头,“钟公子说得是。”
曹大是靠砍柴持家的,昨晚送新砍的柴到霍府去,刚到了霍府柴房,将柴火放下,就听到前院意外的混乱,传来男女慌张害怕的叫声。
都说好奇心害死猫,人也不例外,那一刻曹大的好奇心拉都拉不住,他常年给霍府送柴,对霍府也有一定的了解,趁着没什么人,偷偷摸摸去了前后院分隔的半拱门那里,然后就听到了一阵头皮发麻的哭声。
也不能说全然是哭声,哭中带笑,竟不知发出声音的人是想笑还是想哭。
那声音明明不大,却直入人耳,哪怕曹大没有踏入前院,也听得真真切切,脊背顿时升起一阵寒意,直直传到人的天灵盖,当时曹大也不知哪来的机灵,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字跑
他头也不回的跑了,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那分明不是人能哭出来的。
“也不知道霍家人怎么样了”曹大忧心忡忡,不是因为担心霍家人,而是对未知的恐惧。
安然安慰了他几句,“便是厉鬼索命,也是去寻害了她的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只要立身持正,何惧之”
这话听起来很符合她读书人的身份,至少曹大被唬住了。
他神色稍缓,不忘骂了一句,“霍家不知道做了多少缺德事,也是活该。”
安然往霍府的方向看了一眼,点头表示赞同。
霍府上空,黑云蔽日,只怕主人性命堪忧。
这就跟算命先生说谁谁谁“印堂发黑,”听起来一样不靠谱,可确实是灾劫前来的征兆。
不过安然没想到,她刚给霍府算了一卦,出得客栈,迎头便遇上了要给她算卦的人。
拦着她的这位一身标准的算命先生打扮,旗帜上写着半仙二字,注明不灵不要钱。
算命先生拦着她,手指掐掐算算,口中道“这位公子,不妨让小老儿给你算上一卦,不灵不要钱啊。”
安然默然无语。
她拒绝的模样分外明显,算命先生却只当做看不见,他掐算完毕,愕然道“哎呀,公子你早就该死了”
他声音不小,大街上人来人往,听到这一句跟诅咒似的话,都转头来看是谁这么缺德,一瞧就看到了算命先生。
再联想到他的话,有好心人道“公子你可别信他,他就是个骗子,什么死不死,人死了还能在这站着”
好心人又瞪了眼算命先生,“还有你,老先生,你有手有脚的,做什么不好,偏要来骗人。”
“就是,就是,骗人就算了,连句吉祥话都不会说,说两句吉祥话,说不定哄得人开心了还能得些赏钱。”
许是安然这副皮囊赏心悦目,谴责算命先生的人不少,你一言我一语,不一会儿就把算命先生说得满脸涨红。
他急切的辩解着“明明就是,我算出他数日前就该死了,不可能还活着”
安然目光动了动,她自己就是乔装打扮的高手,算命先生刚才还好,这一激动就让她看出了端倪。
这分明是个年轻人。
安然好笑,估计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她出声给他解了围,“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老先生再与我详说”
她口中这样说着,却对周围百姓做出感激无奈之色,百姓恍然,纷纷感慨“公子真是心善人。”
这一切算命先生看不透,自不晓得安然臭不要脸的得了便宜还卖乖,犹感激的看着她,“好,好。”
安然领着他直接拐上了路边的茶楼,要了个雅间,挥手布下了隔音法术。
算命先生“”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突然泄气,“原来是同道中人。”
他埋着头,颇为丧气,“我还以为终于碰到了个相信我算卦的人呢”
算命先生抹了把脸,撤了身上的幻术,原地就出现一位穿着白底佐蓝边道袍的年轻人,娃娃脸,唇红齿白,很嫩很年轻。
安然“”
难怪这人要用幻术。
许是她的怔愣太明显,算命先生嫩生生的娃娃脸上显出几分郁闷来,“我已经及冠了。”他脱口而出。
安然“”
她好笑地点头,低头只做没看到算命先生通红的脸,自我介绍道“在下钟安然。”
算命先生忙不迭道“贫、贫道余恩。”
“余恩道长。”安然颔首。
余恩挠了挠头,“钟兄莫要如此客气,余恩既是贫道道号,也是贫道俗家姓名。”想到这点,他又有些郁闷,话说天下间除了他师父外还有那么懒的师父吗连给弟子的道号都懒得起。
安然只点了点头,很善解人意的没去问这个一看就有故事的问题。
两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余恩自从知道安然是同道中人后就没再追问她的面相问题,在他看来八成是安然的秘密。
闷了会儿,余恩似是终于想起什么,一拍脑门,眼中有些懊恼,对她一揖道“钟兄,之前是贫道冒昧了,贸然拦住钟兄,给钟兄带来了烦恼。”
安然微微一笑“无妨,余道长可是初次出门”
余恩抽了抽嘴角,很沮丧,“这么明显吗”
安然默默点头。
明显,很明显,无论是他在外面的举动,还是在雅间里的言语,都显示着这一点。
余恩丧了会儿又很快恢复精神,说起自己的来历,他自己说他自幼被家人抛弃,被他师父,也就是一个山野道士捡到,收为弟子,然后不久前师父突然说他学有所成,把他赶出来历练了。
余恩还有些委屈,安然默默错开看着他的视线,“师父还说我不孝,这些年只知道啃老,养我不如养道观里的那只大黄狗,还能看门。”
安然神情有些微妙。
余恩继续碎碎念,“我也想养师父啊,可师父已经辟谷,不用吃不用穿,整天不是念道经就是打坐,我这个徒弟就是想尽孝都没办法”
“而且”余恩郁闷道“我怕师父就算要我养,我也养不起,出来后我才知道银子那么难赚。”
他指了指自己算命的装备,纳罕不已“卜卦算命不是该看谁道术高明吗为什么还要看相貌我起初用原貌给百姓算卦,他们都不信我”
看得出这位初出家门的小道长怨念颇深,一股脑吐槽了好多郁闷。
安然尽职尽责当个树洞。
大半个时辰后,余恩才住了口,安然递上盏茶,小道长接过茶,眨了眨眼,娃娃脸涨得通红,磕磕绊绊道歉“对、对不住钟兄,贫道难得遇到同道,还如此友善,一不小心说多了。”
安然疑惑一瞥。
余恩解释说他自幼对别人善恶情绪比较敏感,不过这一点也在他出门历练之前没什么用,他也是出门后才发现纯粹的善意原来那么稀少。
“钟兄真是个好人。”余恩小道长如是说。
安然“”
安然和余恩交换了如今住的地址后就分开了,不过没隔几日余恩就又上了门。
安然给他奉上一杯茶,余恩开口的第一句话并不出乎她的意料
“钟兄知道霍府出的事吗”
余恩虽没有如安然一样刻意打听霍府的事情,但他给人算命,三教九流都有接触,知道的也颇为详细。
他说道“今早霍府外张贴出了悬赏告示,广邀能人异士。”
安然含笑望着他,余恩也没有让她失望,下一刻就倒豆子般将他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霍府众人在遇到一个假大师和真鬼魂之后险些吓破了胆,发了疯一般搜罗能人异士,但这世上从来都是骗子更多,真正的高人可遇不可求。
连续被骗了几次,霍府里存在的那只鬼越来越嚣张,已经敢在白日里光明正大的出现,上次还只有卖柴的曹大发现了不对,而现在,满城都在议论霍府的怪事。
今天一早,霍老爷再也撑不住了,在门口张贴了悬赏告示,说是只要谁能把那只鬼给捉住,他愿意送他霍府一半家产。
那可是皇商,富得流油都不足以形容,消息瞬间就传遍了整个城。
余恩笑嘻嘻地“我早就知道霍府有鬼了,”毕竟霍府差不多是鬼气冲天,有点道行的都能发现,“但我听说霍府为人不好,不想管闲事,不过现在看起来那鬼似乎要失控了。”
娃娃脸道长皱了皱眉“失控的厉鬼是大害,不能不管。”
安然心下好奇,常听人说道士多固执不讲理,死板守规矩,见妖就杀,见鬼就收,她倒好,碰到的两个有真材实料的道士都是不羁的。
“那便去看看吧。”
安然和余恩一道往霍府走去,霍府所在的街口空荡荡的,大约人还是惜命的,再好奇也比不上命重要,两人来到霍府门口,叩响了门,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
一个老仆从里探出头,余恩上前说明来意。
老仆看着两人的目光有些怀疑,不过想到今日已然来了许多人了,也见怪不怪,将门拉开大半,说道“请进吧,客人多,招待不周,请见谅。”
安然两人进来后才知道所谓的客人多是什么意思。
不小的厅堂内坐了十来位和尚道士,戴着佛珠,手持罗盘,拂尘桃木剑应有尽有。
余恩动作一顿,讶道“这么多同道”
小道士初出茅庐,慢了半拍才意识到古怪,胳膊肘捅了安然一下,不可置信道“这些都是骗子那么多吗他们的法器都是假的”
佛珠没有佛光,罗盘只是普通木材,拂尘看起来像是劣质品,桃木剑更不必说了,桃木还不到十年,上面的铜钱更是锃亮锃亮的。
两人的到来没有引起厅内众人太大的注意,十来位高人矜持一瞥,发现是两个年轻人,也就没在意了。
老仆将他们送到厅堂正要离去,一位穿着僧袍的和尚叫住了他,双手合十,温和道“敢问施主,霍善人何时到来”
其余人也都向老仆望去。
老仆道“老奴不知,大师请耐心等候。”
有几人神情隐有不耐,和尚缓声道“那可否先带贫僧与诸位施主去见见霍公子恶鬼害人,每多一刻,霍公子便多受一刻伤害。”
此语显然打动了老仆,在主家闹鬼之时仍旧留在府中,不忘兢兢业业做事,可见忠心。
老仆犹豫片刻,说道“老奴去请示夫人。”
继夫人自是允的,她只这么一个儿子,态度远比霍老爷要积极,忙命人去请诸位大师去新房。
安然和余恩走在最后。
刚到新房门外,余恩便皱起眉,低声道“鬼气,还很浓郁。”
老仆已经推开了门,他在门口处生硬喊了声“二少奶奶。”
众人呼呼啦啦进了屋,屋内显得很拥挤,安然两人却在同一时刻将目光落到角落处的碧色罗裙的少妇身上。
余恩眼神微凝“鬼上身”
霍二公子的新婚妻子陆汐,她身着一件碧色罗裙,面容惨淡,敷了许多粉来掩饰憔悴的容色,但难掩疲惫,罗裙直至脚底,繁复的裙摆下影影绰绰露出绣鞋。
站在安然和余恩的角度,他们看到的是陆汐的侧面,两人视力非同一般,精准地发觉陆汐后脚跟并不着地。
这是鬼上身的特征。
余恩倒吸一口凉气,在陆汐发现之前收回目光,瞥了眼被众大师围着的霍二公子,低声道“我还以为市进传言有假,没想到是真的。”
陆汐神色虽惨淡,但那是被鬼上身后吸取阳气之后的自然反应,除此之外,陆汐神态自若,没有挣扎不甘,显然是出自自愿的,这一点余恩能看得出来,因而才说市井传言为真。
“师父说世间唯有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叫我行走在外万不可得罪这二者,要是不得已得罪了,必要斩草除根,没想到师父的话竟然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