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根讪讪的转身离开,唐美丽看着他的背影,踽踽前行,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一块手帕递了过来,唐美丽转头一看,向春生正同情的看着她。
接过手帕擦了擦眼睛,可眼泪却越流越多。
"春生……"唐美丽哽咽着喊了他一句,似乎有什么东西爬过她心的堤岸,瞬间泛滥开来,她猛的伸手抱住了向春生的腰,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个动作在这个年代可以说是十分的让人惊骇,一般来说,拥抱只有在私底下,没人的地方才会进行,而因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这促使唐美丽忽然做出了出格的举动。当她意识过来,唐美丽吓了一跳,向春生也吓了一跳。
"美丽,咱们……回宿舍慢慢商量。"
向春生觉得心里暖洋洋的一片,一颗心柔软得几乎要融化。
美丽这个动作,意味着她把自己当成了最可相信的人,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
他伸出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珠:"美丽你真傻,这有什么好哭的,咱们好好商量一下,到底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是上午,建筑公司的职工基本上都去工地上了,地坪里没有人,可还是有人忽然路过。看到他们两人以这个姿势站在羽毛球场旁边,有人还吹了两声口哨:"向主任,你们可真是……罗曼蒂克啊!"
自从《爱的罗曼史》这首吉他曲在中国广为流传,成为吉他初学者的入门曲目以后,罗曼蒂克这个词就被中国的年轻人接受了,遇到他们觉得无法描绘的事情,他们必要会说上一句"真是罗曼蒂克",用来表示自己羡慕嫉妒恨的心情。
听到有人起哄,唐美丽赶紧撒手,脸上红彤彤的一片。
回到宿舍,向春生先给她倒了一杯水:"美丽,先喝口热水,平静一下心情。"
向春生虽然有两个姐姐,可父母倒也不是重男轻女特别厉害的人,他们只是单纯的觉得家里必须有一个男孩才不会被人笑话——毕竟农村里边,没有儿子会被人瞧不起。
在向家,向春生的两个姐姐都被送去念了书,其中大姐向小云得了生产队的推荐指标直接去念了中专,二姐向小华运气没那么好,她初中念完刚刚好是生产队推荐指标作废,改由初中学校给指标去参加考试,那一年给的指标特别少,她没有轮上,考上了X县一中。
也是向小华命不好,向春生爷爷生了病,家里的钱都花在给爷爷治病上头了,而且向春生那一年刚刚好要升初中,家里商量了一下,把向小华的和向春生喊了过来:"你们要体谅下家里的难处,现在真是没钱送你们姐弟去念书了,你们……"
向小华一听父母这样说,赶紧开口表态:"爹,娘,我不去念高中了,要花那么多钱,还不一定能够考上大学。我在家里帮着种地,看看找点别的活干挣点钱贴补家用,让弟弟去念书吧。"
向春生知道姐姐很希望念书,可是她为了家庭情愿作出牺牲,这让他十分感动,上班以后他对向小华多方面照顾,每次过年过节,总会私底下塞点钱给她。
他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弥补姐姐的损失,金钱只是他一种笨拙的表现。
尽管向春生家里也有因为儿子让女儿牺牲的事,可向春生觉得唐美丽家的这种冷漠让他看了觉得吃惊。
他爹娘因为姐姐放弃了念书的机会,一直心存愧疚,三年前向小华结婚的时候,向春生的爹娘提出要多给向小华一些彩礼:"小华是你们姐弟里唯一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人,她为了家里付出了不少,这次她结婚,我们打算给她四百块八十钱做陪嫁,你们应该都没有意见吧?"
媳妇带过去的陪嫁足,在婆家就能挺直腰杆儿,四百八十块钱在当时的农村来说,可是一笔很大的陪嫁,足以让向小华在公婆眼里的形象变得贤惠温柔。
向小云和向春生都没意见,向春生另外还包了一个红包,那是他平常节省下来的钱,就等着向小华结婚的时候送给她的。
向小华虽然放弃了念书的机会,可她却还是得到了家人的关爱。
相比之下,比她做出更多牺牲的唐美丽,不仅没有得到家里愧疚的补偿,反而一再的压迫她,似乎不把她榨干就不会放过她。
"美丽,你真棒,刚刚做得很对。"
向春生赞扬了唐美丽一句,他不是出于私心,而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觉得唐美丽的所作所为丝毫没有问题。
吸血的一家尝到了甜头,会依附着她继续吸血。
"真的吗?"唐美丽捧着茶杯,抬起头来,茫然的看了向春生一眼:"我做得对?"
她刚刚还在反省自己,这样对爹说话应不应该,春生看了会不会觉得很绝情?没想到猛然听到了向春生的赞扬,心情变得很混乱复杂。
向春生的意思是不希望自己再帮扶家里吧?自己的家庭还是连累了他,唐美丽鼻子酸酸的,眼泪又在眼睛里闪闪的发着亮光。
她目光迷离,泪花闪闪,脸上有一种迷惘的表情。
这样的唐美丽让人看了心疼,向春生赶紧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美丽,你别想太多,你就该这样做,要不是可会被你家压榨得无处可逃。以后你爹娘再来找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别怕,你还有我。"
他的话是那样温暖,唐美丽的眼泪哗啦啦的流了下来。
她点了点头,哽咽着答应下来:"好,春生,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
第三百一十章
狗吠的声音响起,乡村的宁静被打破,撒着欢儿的小狗摇着尾巴,追逐着那个走在乡间小路上的人,一直把他送到了分岔的路口。
唐大根耷拉着慢慢的朝自家地坪上走着,还没走到那里,就看到他爹唐振林坐在屋子门口打盹,腿上盖着一块破旧的线毯。
他心里有些酸涩,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不好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多长时间。
杨土生的建筑队里有一个师傅的爹也得了慢性肾炎这病,耗了十来年没耗得过,病情恶化以后没救过来,唐大根隐约有一种预感,他爹这病大概也就这一两年了,毕竟他得这病都已经十一二年,按着那工友的话来说,到时候了。
"我问过城里头的大夫,都说慢性肾炎这病好不了,只能保养着,等它变成啥肾衰竭尿毒症的,那可就救不活啦,只能等死。"
唐大根此刻的心情很矛盾,看到他爹这衰老不堪的模样,他甚至希望他能痛痛快快的撒手走了,不受病痛折磨,可有时候他又觉得他爹不能死,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在一起,比啥都要强。
听到外头有动静,陈春花从里头走了出来,满怀希望的迎了上来:"汉子,接到工钱了?"
唐大根"嗯"了一声,从衣兜里掏出了二十块钱给她:"这个月开工的日子多,给的钱也多,杨队长人挺好的,他说要我们加油干,他会和公司去商量涨工价的事情。"
其实这工价不是杨土生商量就能涨的,在大形势下,涨工资已经成了必然,只有唐大根这样的老实人才会相信杨土生的话。
随着改革开放,要兴建的工程项目越来越多,农民工进城也就这么些人,招不到人手这工价自然就涨了。杨土生说和公司去商量,不过是想让手下的人心生感激,会更加努力一点干活。
工人努力了,工程进度快,质量好,他就能挣更多的钱,承接更多的业务——杨土生不笨,懂得合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
然而唐大根并不懂这些,他只知道杨队长关心大家,为了大家的工钱要去和建筑公司协商,跟着他好好的干,以后就能挣更多的钱。
"还能涨工资啊?"陈春花乐得脸上开了花。
她忽然想到了那件事情:"你找到了她没有?"
唐大根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那美丽怎么说?"陈春花看着自家汉子这模样,心里头隐隐有些不安:"美丽是不是没有答应?"
"嗯。"唐大根艰难的吐出了一个字,挠了挠脑袋:"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娘说。"
陈春花从二十块钱里抽出了一张五块的放在衣兜里,看了看那剩下的几张钞票,叹息了一声:"你不知道跟你娘说,我还舍不得把这些钱都给你娘去呢。"
虽然分了家,可李阿珍依旧牢牢的掌握着唐大根家的财政大权:"这么多年你们都是把钱交给我来管,现在分了家,我不用管你弟弟了,可是你的钱我得管着,免得被你媳妇乱花了,到时候你爹吃药的钱都没有。"
陈春花听了这话很生气,想要反抗,推了推自家汉子,可唐大恨却是一声不吭,屁都不敢放一个。
唐大根不说话,陈春花就更不敢和婆婆去顶撞了,只能每次克扣一点儿钱下来,其余的继续交到婆婆手里。
分家以后唐大根家的变化是,陈春花的胆子大了一点点,以前只敢克扣几毛一块,现在敢抽五块钱一张的钞票藏起来。
夫妻俩正嘁嘁喳喳的商量,听着屋外头一声咳嗽,两人吓得脸上都变了颜色。
"老大回来了?"
李阿珍扯着嗓子在外头喊。
唐大根赶紧拉着陈春花走了出去:"娘,我刚刚到家。"
"刚到家?"李阿珍眯缝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眼:"不会吧,你爹说看着你回来都有一会儿了,怎么没先到我这边来?你们偷偷摸摸在干啥哩?"
陈春花赶紧从背后把那剩下的十五块钱塞到了唐大根手心里。
"娘,我只是和春花在说美丽的事情,没干别的事。"唐大根的手心冒汗,那一卷钞票几乎都要拿不稳:"娘,我们发工钱了,您给收着。"
他的手从背后慢腾腾的伸了出来,把那卷钞票交到了李阿珍手里。
"才这一点儿。"李阿珍不满意的咕哝着,把钞票拿了过来,看了唐大根一眼:"我让你去找唐美丽要钱,拿到了吗?"
唐大根摇了摇头:"没有,她不给。"
"啥?她不给?这是翅膀硬了想要起飞了?"李阿珍尖叫一声,伸出一只手指差点要点到唐大根的鼻尖:"你这个做爹的,屁用没有!连到自家闺女那里要钱都要不到!"
唐大根憋红了脸,没敢吱声。
"她为啥不给你钱?为啥?"李阿珍拿了钞票拍着自己的另一个手板心:"你是她爹,是你生了她养了她,她竟然敢不给你钱?你是死人吗,都不会说的吗?"
"她不给我,我也没办法。"唐大根惭愧得无地自容,他是口才太差了,连到自己闺女那里问着要三块钱都要不到,真是没用。
李阿珍气得要跳脚:"她不给你,你就不知道用别的法子了?去找她领导呀,说她不孝顺啊,要她领导出面压她,每个月给你钱啊!"
她停了停,眼珠子转了转:"你一个月大概能挣三十块,她在建筑公司里边上班的,肯定会比你多不少,让她一个月给你二十块,那咱们也就好过日子了。"
陈春花听说要去问唐美丽一个月要二十块钱,倒吸了一口凉气。
美丽真的这么能挣钱?那她为啥不送点钱回来花?只会自己一个人偷偷摸摸的攒起来?真是不知道照顾家里头!陈春花心里也有些愤愤不平,感觉到自己白养了一个女儿。
村里有不少姑娘到外头去打工了,每个月都寄钱回来的,只有自家这个闺女,每个月挣一大笔钱只顾着自己,一点都没有想着要贴补家用,真的是小气自私又可怕。陈春花心里头算了算,唐美丽出去一年了,要是每个月都能给二十块,那现在自家已经有两百块的家底了。
"不行,可不能让她过着好日子,咱们吃苦,得想法子去问她要钱。"李阿珍越想越生气,这个从小就被自己用条棘抽打的黄毛丫头,现在都不服管教了?
"是该去问她要钱。"陈春花点头应和,唐美丽是该为家里多想想!
"娘,春花……"唐大根有些胆怯,摇了摇头:"我不敢去找她领导,不敢……"
"真是没用!"李阿珍气得眼睛鼓鼓,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我咋就生了个这样没用的东西!哎呀呀,可真是气死我了!"
"娘,要不是您带着大根去一下?"陈春花在一旁胆怯的建议。
唐大根不敢去,她也不敢去找领导,婆婆这样厉害,当然是让她陪着去会更好。
"啊呸,你们就是想要我给你们去出头!"李阿珍吐了一口唾沫:"我也不能白去啊,这样吧,我要是带着你去讨到了钱,那些钱得分一半给我。"
唐大根有些犹豫,看了看李阿珍,又看了看陈春花,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陈春花伸手推了推他:"汉子,咱们答应娘吧。"
反正唐大根是不可能从唐美丽那里讨到钱的,不如让婆婆跟着去试试,能讨一百是一百。分了一半给婆婆也没事,到时候她过世以后,存的钱大头不照旧是自家的——分家的时候说好她家供养公婆,到时候财产肯定也要归她家继承啊。
唐大根点了点头:"行,那就只能请娘跟我去走一趟了。"
"咱们吃过午饭就走,别耽搁。"李阿珍看了看天色:"去那边把钱闹到手还能赶回来吃晚饭。"
"好,我这就去煮饭。"
陈春花听到婆婆答应下来,心里头很舒坦,赶紧跑到厨房开始生火做饭。
每个月二十块……她弯腰笑了起来,唐美丽可真是一棵摇钱树哩。
大家都说养儿防老,看起来养女儿也一样可以防老,不仅如此,她还能给三牛念书掏钱,给三牛娶媳妇的彩礼钱也能添置上——每年二百块,十年就两千,够她风风光光的把媳妇娶进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