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的上海,一派和平而繁华的景象, 似乎虎视眈眈的列强, 狼子野心的邻国, 沦陷的半壁河山,节节败退的前线部队, 北方逐渐笼罩过来的阴霾, 都和这座城市没有什么关系。
公共租界的别墅,昨夜的雪在阳光下消融,红色、金色的装饰、圣诞树点缀着节日的气氛。早晨九时许, 阳光正好。潘公馆中迎来了新鲜的一天。
“e ish you a rry christas
我们祝愿你圣诞快乐”
留声机唱着轻快的歌,咖啡香气浓郁地弥漫着,潘碧莹翘着脚坐在沙发里,面前是一大堆精美的礼盒包裹, 她正在乐此不疲地拆着蝴蝶结。爸爸在看报纸,哥哥打着呵欠一边系扣子一边下楼, 旁边年幼的弟弟比划着小汽车玩具, 坚持不懈地制造着噪音,相比起来母亲训斥仆拥的声音反而显得不那么令人烦心了。
这是很平凡的一天。
她有些苦恼地从礼物盒里拿出一瓶法国香水, 这已经是她今天收到的第四瓶香水了,桌上已经堆满了如香皂、艳颜水、雪花膏、玫瑰膏、唇膏等等瓶瓶罐罐, 还有各种包包、成衣、舶来的新奇玩意, 都是时下用来送女孩子最摩登的物件。
这时,她的哥哥、潘家的长子潘林儒坐到餐桌前,开始用早餐, 潘宏才将目光从报纸上移开,问了一句,“昨天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潘林儒苦笑道,“我昨天上门,礼送了一大堆,好说歹说的,可那个姓郭的态度冷得很”
潘宏才沉吟片刻,道,“明天我亲自过去与他谈一谈,将事情定下来。”
“我看,那家伙还是颇为念旧的,看在咱们家的关系上,应该会松口的。”潘林儒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什么,潘宏才沉稳地点点头,便继续看报纸。
“你们说什么呢”潘碧莹拆了一阵有些无聊,跑到餐桌那边拿了块蛋糕吃,“爸爸,我可不可以去找表哥玩啊”
潘宏才摘下金丝边眼镜,难得有些严厉地说道“碧莹,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不要想着这个人了。”
“噢”潘碧莹撅起嘴,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这么凶干嘛。”
“碧莹啊,今非昔比了。”潘宏才喝了口咖啡,开口道,“以后我们潘家,就不仅仅只是一介商贾了,而是一个大家族了。以后新的四大家族,便有我们潘家的一席之地,非常时期,我们家绝对不能趟傅家这淌浑水,你明白吗”
“好啦,我知道了。”潘碧莹咬了一口蛋糕,不以为然道,“最近好多人来找我攀关系,好多名媛啊公子哥儿啊什么的,以前都不理不睬的,现在全都围着我转,圣诞节还送了我好多礼物呢,一个个就想来讨好我。”
潘宏才看着自己娇宠的女儿,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道“从今往后,你要习惯这些事情了,咱们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潘家了,格局要大。今天晚上杨部长那边有个派对,有许多优秀的年轻人,你记得打扮得漂亮一些。”
就在这时,门铃悦耳地响起。
“谁啊一大早。”潘碧莹扬声道,擦了擦手上的奶油,像小鸟似的轻快地跑到门边,裙摆扬起漂亮的弧度。
“开门,社区送温暖。”有人如此回答。
潘碧莹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但听到是一个女声,便没有在意地打开了门。
然后,她便愣住了。
“虞”她说了半个字,还没来得及找到愤怒或是惊讶的情绪,对方就已经大喇喇地走进了家中,而她刚想要继续开口的时候,便看到了跟在她身后的人,“表哥你们喂,谁允许你进我家了”
傅少泽站在门口,低着头,没有进来。白茜羽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便径直走向了潘宏才。
潘宏才下意识站起了身,随即压下心中惊讶,这是上位者的养气功夫,他在外人面前一向很在意自己的风度,这个无礼的傅家前未婚妻的到来并不足以令他动容,只是看到傅少泽时,难免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
为什么门口的下人没有拦住他们,也没有进来通报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潘宏才皱了皱眉,正想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冰冷的枪管猛然顶在了他的额头上。
“你”潘宏才惊呆了。
“潘先生,初次见面。”白茜羽打量着他的长相,然后她不紧不慢地环视了一周身边富丽堂皇的摆设,眉梢微微挑起,带出几分隐藏在清美面容之下的冷血与叛逆,眼神回到他的身上,平静地说道,“我杀了松井。”
没有废话,没有多余的铺垫,开门见山的一句话,冷漠、精准而极有效率地传递着巨大的信息量。
仆拥、潘林儒、小弟、潘家太太、潘碧莹,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一幕,除了潘碧莹之外,他们都并不认识白茜羽,只是对方来得太快,太凶,仿佛将这个祥和温暖的早晨瞬间拖入了无声的深渊。
还是潘碧莹第一个反应过来,冷笑道“虞梦婉,你发什么疯脑子不好就去看医生,不要跑到我们潘家来撒泼”
“闭嘴”潘宏才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他已经接收到了白茜羽所传递的信息,在极短的时间内反应了过来其中蕴含的涵义。
冷汗顺着脊背流下,他飞速思忖了一下可能走漏的消息,并且开始尝试谈判。
“我想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挑拨离间这种事不稀奇,对不对我承认,我是接下了傅家之前的一些生意,但我也是为了帮傅家保住这些基业把枪放下,我们坐下来谈谈”
潘宏才保持着沉稳的姿态看着对方的眼睛,只是心中巨大的惊愕中,还掺杂着几分荒诞这女人疯了么拿把枪就敢过来不过是一个被傅家抛弃的旧式妇女而已,如今在上海滩混出了些名堂,想来也是靠美色爬上来的,她能杀什么人
于是他接着诚恳说道“姐夫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可能做出对不起傅家的事情许多陈年往事,你可能不清楚,我年轻的时候读书不好,经常被人欺负,那个时候我被人排挤了,也不敢和姐姐说,是姐夫一直帮我”
“抱歉。”白茜羽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枪口下移,“我对你的悲惨往事没有兴趣。”
砰
血溅在漂亮的提花墙纸上,尖叫声中,潘宏才身体倒了下来,子弹射中了他的心脏,迅速晕染着高级的羊毛衫,他试图伸手去捂,但仍有鲜血冒出来。
他现在还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个虞梦婉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会忽然开枪他明明还有宏图霸业,还有锦绣般的未来,他是新的四大家族话事人,是东亚慈善会要大力扶持的代言人
那个虞梦婉,不过是个被休了的旧式妇女而已,以他的能力,再给他几句话的时间应该就能摆平了
可是他的思绪在这里中断,他徒然捂着胸口的手松了下来,金丝边眼镜无力地从脸上滑落。
潘碧莹的嗓子里,终于挤出变了调的哭腔,潘林儒想要扑上来,看着那把枪又不敢,只好大喊着保卫,男孩捂着耳朵大哭,妇人瑟瑟发抖地将男孩搂在沙发的后面。唯有留声机依然在轻快而单调地唱着“e ish you a rry christ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