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在被子里,好在床帐铺盖的布料不名贵,但还都舒服。史湘云就道“把林家送得包袱拿来,晚上也没认真吃饭,拿块点心垫垫。”
翠缕从炕柜里拿出那包袱,把点心匣子给湘云。自己去清点其他两个匣子的东西,那个玩俱匣子也还罢了,可那杂物的匣子里,荷包里都放着东西
翠缕赶忙打开看,有两个放的是各色形状的银锞子,另有一个里头竟有五六个小金锞子,惊喜道“姑娘快看”
史湘云看时,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时不知什么滋味。
这头,陈嬷嬷问那婆子“送去了”
婆子忙回“送到了云姑娘跟前,当着人打开叫看的,翠缕姑娘亲手接过去的。”
陈嬷嬷才摆手叫下去。
朱嬷嬷在一旁,颇有些不敢苟同“那个云姑娘对咱们姑娘,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你理她做什么,若好心没地方使还不如接济接济慈幼局的孩子呢。”
其实林黛玉天性有些像林如海,骨子里有一股名士不羁的清高做派,送东西送的是自己的心意,随性的很。她听说史湘云回家,感念说史湘云比自己还不如,她自己还有老父,史湘云却真孤零零一个,说罢掉了一会子眼泪被朱嬷嬷哄着给林如海做针线去了。
这送东西是陈嬷嬷做的主,叫菊月记好了。陈嬷嬷正慢慢领着黛玉看账,到月底一起看看就罢了。
听朱嬷嬷这么说,就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来了这些日子,那位云姑娘家里怎么个情况你还不清楚”
见桂月、菊月也侧着耳朵听,陈嬷嬷就笑了,这些丫头们都是好的,学学怎么处人情也好,“那史侯府的家人在这府里老太太屋里说话作态,你们也听说了罢”
桂月、菊月都点头,陈嬷嬷用指头敲敲桌子“那样的人,我敢说,云姑娘拿家去的包袱留不住。倒是咱们给的,亲戚的亲戚家小姐给的,况她又看了东西,拿走那一个,这个八成能给留下。”
她这一说,朱嬷嬷先笑起来“你个老货,真够奸猾的。”
陈嬷嬷笑道“不过是处个人情,有甚奸猾呢”见桂月、菊月仍有些懵懂,便直言道“老太太屋里的包袱没了,云姑娘还有什么呢,恐怕身上一个大钱都拿不出来。这时候见着咱们给的东西,那几个荷包里的金银锞子还不是雪中送炭吗,这受了咱们的人情,她再来时,好意思再跟姑娘过不去”
桂月、菊月恍然大悟。只是菊月也读书识字,有些见识,问“若是她是那种不记情的人呢”
“好丫头,说你想的深,你却不会机变。你只想想,这些个东西,于姑娘、于咱们算的了什么呢她若记着自然好,不记也没什么。今日这么多人看见,来日她还只挑刺针对,那自然有唾沫星子淹她”
她话说完,朱嬷嬷又指着她对两人道“别只以为你们嬷嬷全是好心,她若好心,送上一吊钱也比送那些锞子实在。那史大姑娘在内宅,拿着那些是能打赏呢还是能添置东西呢,好不好只能收起来放着。”这话两个丫头听明白了,若史湘云露出来,岂不是让人怀疑她还藏着家底子,那些见钱眼开的下人不知道变多少法子也要从她那里抠出来呢。有点脑子都不会显露,否则日子更不好过。
陈嬷嬷老神在在的,“姑娘们手里都是这些好看吉祥的金银锞子,哪里会有大钱,就是打赏下头的人,也是房里放个钱匣子,由着大丫头去赏。哪家姑娘送人,会送大钱的。我分明一番好意,明白人不说破,说破的都是些破落户”
说的大家伙都笑起来。
另一头贾母坐在花厅,脸上却不大好看,问坐在小杌子上的赖嬷嬷“怎么忽喇巴的要把云丫头接家去,一点风声也没听着,往日总是先传过来消息。”
赖嬷嬷一噎,史侯府很有几房老人是老太太陪房的亲戚,其中就有自己堂兄弟一家,往日有什么动静都会派人过来说说,史家这几年越发不好过,他们来报信也是想淘澄几个赏钱。往日因求着这府里,都不用使人去打听的,谁知这回怎么了。
赖嬷嬷想一想,赔笑道“许是那位继室太太要给自己扬个贤惠名头罢,才急急忙忙的把云姑娘接回去。老太太您知道,这位太太都那长时间肚里还空空的,外头传什么的都有老太太不必担心云姑娘,定然会好生对她的。”
云丫头搁在跟前那么久,贾母自然是疼爱的,可自打薛家丫头来,云丫头好几次进退失据,她看见了也没忍心说。但黛玉来了之后,云丫头魔障似的更有些出格,就叫她心里不大喜欢了。不过到底是养了多年的侄孙女,贾母想着冷一冷再接过来罢,想来云丫头回来就好了。
只现在的主要不在云丫头身上,而是赖嬷嬷一家是自己在府里、在外头的眼睛,这人还没老,眼睛就老花了,岂有不上心的。贾母想着,就叹道“你媳妇到底年轻,不如你。想当初你那时候,我什么不知道如今越发跟聋子瞎子似的。”
说道这个,赖嬷嬷也是一肚子的苦水,她自思道,当初您是管家太太,我自然是谁都让一头;可如今太太、二奶奶管家,读书人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县官不如现管,自然就艰难了,没见虽都奉承着,可我儿媳妇实际上还不如周瑞家的和平儿有威势呢。若不是儿子还是府里的外管家,只怕通共就剩点虚名头了。
“她小人家家,经得见得都少。想我跟着老太太,什么泼天富贵大威风没见过,她能知道些什么”赖嬷嬷本想奉承贾母,却不料话音刚落就自觉坏了,这岂不是说府里光景不如从前
忙补救道“话说回来,她也好造化,咱们宝二爷出息时她可不正赶上,只怕那时就轮到我吃味了。就是她粗粗笨笨的,还得调理调理”
贾母脸上微霁,她捧着赖家,一是赖家是她的耳眼,二就是赖家人说话都有分寸。便道“你叫她打听打听,我那俩个侄子,可有咱们不知的缘故。”
赖嬷嬷知道老太太看不上侄子新娶的继室,但对娘家的这两位侯爷侄儿还是上心的,忙答应着去了。
荣禧堂中,王夫人一番谋划,轻轻巧巧的把眼中钉给挪开了,心情倒也还好,听闻林家送了些点心玩物给史湘云,还道“林丫头太多礼了,这点子路程,闹那些虚礼作什么。”
周瑞家的在一旁凑趣“还是太太有法子,这里头,任老太太怎么说,也赖不着咱们头上,都是忠靖侯爷那位继室闹得。”
王夫人听见忠靖侯三字,心下不自在,那女人再是破落户出身,也是超品夫人,自己这个五品宜人在正经场合见了,还不是得行礼。
顿时就意兴阑珊的,只问“那个族人打点好了。虽是她自己的主意,可到底是为咱们不平才直言不讳,别叫她空着手。你跟她家说,若是愿意,咱们家在金陵还有几处房子,有一处是我的嫁妆,问她家愿不愿意回南边看房子”
周瑞家的喜得直念佛,立刻道“这有什么不愿意的,她这房是五服的远亲了,家里本就艰难,知道太太的慈心,只怕要感恩戴德的给太太立长生牌呢。”那王家的族亲跟周瑞家的有些瓜葛,求到她门上,周瑞家的正想显摆自家的体面呢,就瞌睡来了枕头。
到时候在她跟前只说是自己给求得恩典,那家子哪有不念恩的呢。太太金陵的房子她知道,光花园子一年的出息就得有二十两,再把房舍悄悄赁出去些,一年总得有七八十两的银钱周瑞家的想着每年都有的银子,心里火热,恨不得立时去跟那家商量自家占几成的份。
史湘云回家去,阖府都没大反应,唯有贾宝玉闷闷不乐。
他拉着袭人,恼道“林妹妹等闲亲近不上,我去了两回,都是看门的婆子拦着,那些人,实在可恨偏生,云妹妹又家去了,我一个人这里,有个什么意趣儿”
袭人吃一惊,宝玉什么时候去的眉寿苑,她怎么不知道,忙推他问“你何时去的眉寿苑我怎么”看贾宝玉脸上有些不耐,马上改口道“太太前儿才说了不叫打搅林姑娘守制,你这样叫太太知道了,太太爱重你,自然不会真恼你,只是怎么想林姑娘呢”
宝玉听她这话,一番赤诚心思都在为林妹妹考量,不禁深为敬服赞叹,握住她的手就要说话,却又听袭人道“太太虽然大度,也疼爱外甥女儿。可你在林姑娘门前吃了闭门羹,比起你来林姑娘自然要退一步,只怕太太心疼你,又不好说林姑娘不对,倒叫太太左不是右不是的。”
贾宝玉更心悦诚服了,忙拉她一起躺着说话,说了好些叹服的好话,听得袭人双颊微红,推他仍问何时去的。
贾宝玉便笑道“那两日外头的请太太去吃酒,我才去的,你竟不必担心。”
袭人却知王夫人必然知道了,那角门上的人虽不敢拦着宝玉,但焉有不回禀的呢,只怕知道宝玉没能进门去,才不理会的。
袭人又想,宝玉虽待亲近,却仍不够亲近,方才险些恼了。
脑子里转了一圈,又道“宝姑娘这几日不大过来,你倒去瞧瞧你姐姐,是不是身上不大好”又说“她来的时候也不短了,可我瞧着你怎么像不大爱亲近似的”
贾宝玉便笑道“宝姐姐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被姨妈养的忒端重了,我总有些亲近不来。”说毕,忽然想起来林妹妹住的眉寿苑,老太太当初说要改名字的,如今那匾额的地方还空着。
他想着,立时要去找林妹妹,这说的是正经事,那些婆子总该不敢拦着了。
袭人才和他一起说些体己话,心里正暖和呢,就见他蹿起来,忙忙的一把拉住。早晨没拉着就叫她难受许久,忙问“又做什么去”
贾宝玉如此如此一说。
袭人都气笑了,摔手道“想一出是一出儿,你快离了我眼前罢且不说人家的院子,与你有何相关,只说林姑娘为什么现在不起名儿,难道你不懂谁家守制的时候着急忙慌给院子上新匾的”
贾宝玉敲敲自己脑门儿,只说糊涂了,又赶着上来做小伏低的讨她欢心,好话说了一箩筐才叫袭人又有了笑模样。
只是袭人心里越发紧迫,她分明感到在这位小爷眼里,自己也不是多重要离不得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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