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聘仁跟着小幺儿重新进府来, 这心境同往年的全然不同。政老爷的书房他原是熟惯的, 如今再进去颇有些忐忑不安。
贾政在前院的书房虽只称呼书房,实际上是座小两进的院子。早年贾政只有一妻两妾的时候, 这书房的第二进都是空着的, 贾政多是到正房和赵姨娘的屋子里歇息;可后头先来了个淸倌才女的柳姨娘,过几年又纳了年华正好的白姨娘, 这二进的屋子就收拾出来给两个小姨娘住下。贾母的说法,也是照料贾政身体的理儿。柳姨娘如今不大得贾政青眼,王夫人就命她迁进正院倒座房里, 贾政正稀罕新人,也没言语。如今, 贾政无事并不往后宅里去,每夜也只歇在书房二进白金钏小姨娘的屋里。
还没到院门,当头碰上垂头丧气的贾宝玉, 单聘仁忙笑着赶上前, 殷勤道“我的菩萨哥儿,好些日子没见着了, 近来可好我那里新得了一副美人图,都说好, 我却没这本事赏鉴, 知道哥儿是有见识的,后儿给哥儿送去,才不白辜负了这图。”
贾宝玉眼前一亮,复又丧眉耷拉眼的摆手道“罢了, 我近日身上不好,老太太和老爷都命好生保养,五十日内,连大门都不许到。你纵然给我,不过是叫这美人同我一起拘束苦闷罢了,何苦来哉。”
单聘仁知他向来有些呆气,并不以为是他本意,因笑道“这正是缘法,哥儿若有心,不若趁这时候潜心写几幅字,或题咏一番。这美人图顾盼神飞,如同姑射仙子一般,可惜却还未寻到好字题咏其上。哥儿真心,不管是诗是赋,总归比那些迂腐狂生糟蹋那画的好。”
贾宝玉想正是此理,心诚则灵,这美人有灵,定也愿意真心人为她题跋。
单聘仁才又问“哥儿是从老爷跟前来的不是”
宝玉笑道“老爷正在梦坡斋小书房里,你快去罢。”
单聘仁偶遇了贾宝玉,细看这宝二爷神志还清明,想起荣府琏二爷那位长随的话来,底气又更足了些。
拜见了贾政,贾政无高才却清高,虽单聘仁圆滑,并不曾得罪他,可看堂下这昔日抛离他去的门下清客,贾政仍是淡淡的,并无以往高待之。
单聘仁转了转眼睛,潇洒一揖,并不提要重归他门下的事情,反倒说“今日从京郊寻景归来,看绿树已染残黄,同几个好友正说夏尽寂寥时,却见一羽大鹤排云而上,气势惊人,昂昂生机,倒叫我辈愧叹晚生想起旧年陪东翁与众友游园的时候,也有几羽大鹤,吟咏提联,何等畅快,未免勾起思情。兴随意至,这就来拜见老爷。如今见您气色也好,方才外头碰见世兄,也越发出息,晚生此来已然不枉,这就告辞去了”
说罢,又一揖及地,转身便走。广袖飘逸,颇有魏晋名士洒脱不羁之风。
大大的出乎贾政意料,况且看他形容穿戴,半点也不似落魄之人,倒真如他所说兴之所至,随性而为来拜见一回罢了。
贾政忙叫住,捋着胡须笑道“数月不见,聘仁越发高逸了。今日我无公事,你且坐下,咱们叙阔说话。”
又命小幺儿上茶。
又问他如今在谁府上作幕宾。
单聘仁笑道“来请的人多不过是肚无几两墨水,兜揽一屋子文人雅士,不过为了显摆罢了。若是不知事,许还会被他们诓骗去,可晚生在府上陪奉东翁几年,如何能将他们看得进眼去,索性闭门谢过罢了。不过,倒有一个例外,是毛翰林亲自来请,这位倒有大学问,只是他家公子实在顽劣不堪,出身书香之家,偏喜欢舞刀弄棒,若去了他家少不得要教导这位公子读书。我同几个旧友曾在他家作客,毛公子着实愚钝至极,不说与世兄相比,恐怕连您这书房里的书童都比他通些,因这个,少不得婉拒了毛翰林。”
这一通拍马,叫贾政心里着实熨帖。
单聘仁又道“平日或静心读几卷书,或与好友吟诗作赋,偶又遍访田园景致,倒有所新得。”
贾政喜欢起来,笑道“聘仁果然有名士风范,这般洒脱随性,不免勾起我归农之意。”
单聘仁善于窥察主人心思,又极会说话,不多时就叫贾政又引他为知己。况且贾政为人端正,与父母妻儿都不甚亲近,自他恩荫官职,这多年下来,一大半时间都与这些清客相公们一道儿。清客于他,并非帮闲取乐的装点,而是早已习惯的必须品。
先前清客尽散,贾政闭居年许,早已是百无赖来、索然无趣极了。这会儿单聘仁同他谈天论地,叫他又像寻着了乐趣,开了闸一般,心情大好。
两人谈诗论画,又手谈几局,快掌灯时分,单聘仁才告辞去了。
至始至终,单聘仁都未露出要再作贾政清客的意思,反而像是对现在这游玩山水,醉心书画的日子颇为安适的样子。
贾政久留不住,自己倒怅然如有所失。
夜里,回去二进白姨娘住处,金钏儿一面亲手服侍他梳洗,一面端量他的神情,笑道“老爷今日遇见了什么好事不成我看您却像开阔心胸,比往日畅意多了。我就说么,前些日子那样闷闷不乐,可不是个法子不拘是谁叫老爷高兴,都要赏他”
贾政目光柔和,他半辈子都刻板、严方,旁人在他跟前也不敢亲近,就是柳姨娘,也是小意温柔有余,亲近信任不足。妻妾儿女哪个不是如此,甚至不仅不亲近,更是惧怕他。往日贾政也从未觉得如何,可老太太指的这个小姨娘却叫他有如老树新发,像是回到诗书放诞的少年时候。贾政最喜金钏儿天真烂漫,直言直语的性情,纵然不如柳姨娘多才,可这份天然诚挚却真真入了贾政的心和眼。
贾政一面尤着金钏儿擦面,一面闲适笑语“不若你猜猜。”
他这副笑貌,叫王夫人、贾宝玉等等哪个看到都得惊得合不拢嘴,可金钏儿却像是瞧惯了的。听他这话,不仅不诚惶诚恐,反而住了手,真的仰头想一番。
金钏儿忽的拍手笑道“难不成老太太叫人悬的那赏格儿,果真有高人揭榜了”她动作起来,倒把给贾政擦脸的面巾掉到水盆里,溅起的水花把贾政的袖子都打湿了。
金钏儿吐吐舌头,忙命茴香拿干净中衣来,一边又笑道“我还以为高人们都不食烟火呢,没想到这银子还真就能把人引来,啧啧,到时候老爷也叫我瞧一眼这高人的道行呗。”
竟是对失手弄湿贾政的衣服毫不在意的模样,不仅不请罪,还得寸进尺的要看高人。
贾政拿这娇憨的小姨娘也没法子,可听见“赏格儿”还是沉了一沉脸,气道“这也忒胡闹。老太太一心为儿孙,只是这在闹市悬贴赏格,实在不是咱们这等门第的作风。”
金钏儿疑惑“我竟猜错了不成那是为什么。”
到底是老太太亲自打发人弄出的事情,叫贾政也不好多说,闻金钏儿这话,便略过这桩,只把单聘仁请安的事说与她听。
金钏儿笑道“原来为这个。老爷是再不肯安享闲贵的。我原说我粗鄙,比不得柳姐姐通文墨,撵老爷过去,你又不去。这下可好,这单相公像是个知恩图报的,有他在前头陪侍,老爷也不无趣了。”
贾政笑道“他如今闲云野鹤,只记挂着旧主,偶来同我对弈几局罢了。”
金钏哼道“我管他是云是鹤,我只要老爷舒心罢了。看老爷今儿这么高兴,就是他有功。既然老爷也觉得他好,便是天天打发人拿着帖子去请他又如何呢。我不能为老爷解忧解闷儿,既有个好的叫老爷入眼,这事上就必得依从我的主意”
说着一叠声的命小幺儿明儿一早就拜会这单相公,必要请他过府。
贾政哭笑不得,想细细掰说文人雅客之间,十分讲究,不能如此冒撞。却听金钏娇道“方才您也说单相公常与友人一起,那请他来,也只当老爷的友人看待就是了,又并不是要压着他作咱们府上的清客。况且老爷比起他那些朋友,不知高几何去呢,跟别的朋友一起,哪儿及得上同老爷下棋论文呢。”
贾政见她执意如此,也只得依了。心下熨帖,末了,还道“若人家不愿来,万不能强求。”
金钏儿只不理,噘着嘴“是给他脸了才请他。”
一连数日,单聘仁每日都被请来。贾政看他,谈兴颇高,并无勉强之意,心下喜欢。又有每日回房白姨娘都要赞他神气清爽,贾政愈发抒解情志,就连床笫之上攻伐亦比往昔得力。因此,不上几日,贾政就真个儿引单聘仁为知交好友了。
这日,单聘仁一大早就自己来了,眉宇间似有忧色,几番欲言又止。
贾政因笑道“聘仁爽才,今儿怎的如此可是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
单聘仁捋一捋美须,像是下了决心直言道“政公可知,正阳门闹市之上悬着一封赏格儿那正阳街乃是官宦世家门下店铺聚集之所,仁听家里人道,那封赏格儿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闹得沸沸扬扬。先前还有人揭榜行骗,谁知隔日就有两个铁槛寺的和尚守在贴下,跟鉴赏货物一般不管是凑热闹的云游僧道,还是知人,都得审问一番,不知得罪了几个游僧散道。这般,实在不妥,如此下去,可怎么是好”
说着,就起身作揖“仁已知这是府上老太君所为。老太君一腔拳拳之心,仁这厢冒犯了,还请政公恕罪。”
贾政见他直言不讳,忠言逆耳,原是为自家名声着想,心里大为感激,忙双手扶起他来。
半晌,贾政才又细问悬赏的事,禁不住也恼火“老太太原不是这意思,定是下人自作主张,给老太太的慈心抹黑。”一叠声的命长随把家庙的和尚押来问罪,又叫取下赏格儿。
单聘仁劝道“世人都知老太君爱子孙之心,既已弥补,过一时也就好了,政公不必介怀。”
贾政摇摇头,叹息道“老太太苦苦以那孽障为法,一日未寻的高人,一日就不能心死。我只恨不得痛打孽障一百棍,打醒了他才好。”
单聘仁就道“世兄不过是尚未开窍,再大些就必然好了。况且世兄那块玉,的的确确来历不凡,政公也需上心些。依世兄的资质,一旦用心读书进学,前程不可估量。可恨我频频访仙,每每都晚一步,并没这机缘见识那些行走世上,解厄救难的仙人。”
说着,顿足长叹,十分引以为憾事的模样。
这话却叫贾政一怔,忙问“这么说,聘仁知道些那得道仙人的踪迹”
单聘仁忙摆手,“不提也罢。小子少了些时运,不能遇仙。”
贾政只道“是何仙人可真有道行”
单聘仁便把这得道高人的道号、事迹说给贾政听,贾政听他说时间地点细节一应俱全,这位青阳子果真是个有道行的。忙又问他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