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献礼贺寿这种讨乖卖巧说吉祥话的环节,都没什么热闹气。
容温与班第小夫妻二人一齐上前磕头祝寿时,不动声色的偷觑了眼坐在太后边上的皇帝。
皇帝上位多年,早已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容温自然瞧不出什么。
不过,在容温二人献上寿礼,道完贺词准备退下时。从噶尔丹哈敦被拉下去后,便一直没开过口的皇帝倒是突然叫住了他们。
面无波澜,一如往常。
先是夸了几句贺礼有心,后口风一转,说道,“你们在京留了一个多月,多罗郡王可是没少差人来问候。如今,额驸腿伤既已痊愈,便择个好日子返旗吧,免得多罗郡王总是操心。”
早在班第痊愈后,容温便知晓这一天早晚得来,有心理准备,所以并未露出任何异样,从容得体的行礼应喏。
“儿臣回府后便择日子,定下了再遣人来报宫中。”
“嗯。”皇帝微一颔首,视线漫不经心一般,落在与容温并排而站的班第身上。带着某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微妙示意。
班第沉了一瞬,面无表情的道,“其实大可不必麻烦,过几日,前来贺寿的蒙古王公都要返旗,我们可与之同行。”
“如此也好。”皇帝欣然应允,又朗声对下面一众蒙古王公福晋道,“纯禧公主乃朕的掌上明珠,朕朝务缠身,不便亲自送其去往科尔沁。正好,劳烦诸位,替朕相送公主。也不用耽搁诸位太久,送到科尔沁地界便好。”
大公主自出嫁后,盛宠在身是有目共睹的。
对于皇帝如此偏爱,大张旗鼓遣这许多人相送。蒙古王公们虽显意外,但觉得还算在情理之中。
反正此次他们入关为太后祝寿,各旗只来了一两个代表,旗务自有留在旗中的王公处理。他们就算遵皇帝之命,多绕一段路相送公主,也耽误不了什么事,于是纷纷领命。
因皇帝这突然一出,容温不自觉成为殿中的焦点,应付了许久,才得空抽出身,往寿康宫后的古树敞轩去。
宜妃果然等在此处。
一见容温,便利落从袖子里抽出一个荷包塞给她,嘴里还在不停数落,“你个没长心眼儿的,把现银和大半铺子给了我,你日后怎么办喏,这里面是你那些铺子的地契。至于银子,等我日后攒够了,再还给你。”
“宜娘娘,你别和我客气。如果不是你私下照看,我还不知能不能长大。往后我去了蒙古,也不知能否有返京的那日,这些就当我提前孝敬你了。”
容温推拒,“我自己留有一些铺子和庄子,够了。而且我还有胭脂地可以收租。”
“跟我打马虎眼,你还嫩着呐。”宜妃半分不信容温,拆穿道,“你嫁的多罗郡王府是出了名的穷。为此我特地问过元忞嬷嬷,她说此次多罗郡王府献上的那份风光寿礼,是你私下贴补,用金珠购置来的。你若是还有银子,为何会动陪嫁的金珠”
“”容温苦笑,宜妃挺好的,就是有时候太精了。
“没话说了没话说了便把东西收好。”宜妃态度强硬,不容拒绝的把东西攥在容温手里,趁着间隙,又低声问起,“上次我说皇上与额驸藏了事,你可有回去仔细想过”
“嗯。”容温颔首,老实道,“但不得其意。”
“别说你个小丫头,连我跟了皇上快二十年,都从未看明白过他。”
宜妃朝寿康宫正殿扬了扬下巴,心直口快道,“今日噶尔丹哈敦出现在万寿宴上,好好的庆事被搅和了不说,皇上也落了个没脸,这会儿皇上心中指不定多气恼厌烦。
可如此情形,方才在殿中,他还能分出精神捧你一把。你说你这都要去蒙古了,他到底图什么。”
是啊,她马上就去蒙古了,她能有什么价值,值得皇帝另眼相待
宜妃又与容温提前话别几句,便见远处宫女身影忽闪,意在提醒她们有人来了。遂叹了口气,轻拍了容温肩膀两下,径直走了。
宜妃走后,容温在原地出了会儿神,正欲回去,发现班第突然从敞轩外的古树后,闪身而出。
“你什么时候来的”容温面上不显,实则心头有些打鼓,她与宜妃说的那些话,该不会被他听见了吧。
“全听见了。”班第回答得坦坦荡荡。
容温憋气,喉头一哽,一时间竟没找出话来应他。
班第居高临下,看她耳根卷积起来的红云。一双灰眸,如积了水的沉。
倏然转身往正殿去,可没走开两步,又顿住。
“你可愿意去蒙古”男人低哑的嗓音散在古树苍荫下,有些突兀的厚重。
容温愣了愣,答非所问,“我从小便学蒙语。”
从没人问她愿不愿意。
因为,这是命。
班第似乎懂了她的言下之意,高大的背影僵滞一刹,头也没回的阔步离开。
晚间,万寿宴结束。
容温坐着金顶轿到宫门,换乘舆车。
见一旁班第那匹黑马边上无人,遂问了乌恩其一句,班第怎么还未出来。
临出宫前,她被太后拉住。太后把自己年轻时,在草原当姑娘那会儿,最爱佩戴的那把金玉小匕首送给了她,说是做个念想。
因班第的品级,不能在宫中乘轿撵之类,只能靠一双腿从寿康宫走到宫门,她便让班第先她一步出宫了。
按理,班第的脚程这会儿应该到宫门了。
莫不是迷路了吧
容温正打算让人去找找,便见班第一身深衣,阔步迈过紫禁城的青砖红瓦,华灯宝烛,携风而来。
他手里,还拎着一只个头不小的包袱。
容温知晓他与皇帝有秘密,以为是皇帝把他唤去给了什么东西。轻飘扫了一眼,没有多问。
容温乘车,班第骑马,一同打道回府。
在宫里真真假假言笑一天,容温觉得疲累得很,无精打采地趴在绣花粟玉芯软枕上闭目养神,一不留神,迷糊睡了过去。
隐约被人唤醒,眼前出现的竟是班第那张冷脸。
容温懵了,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是清醒的,没做梦,正欲问他上来做什么。
班第先开了口,照样的冷声冷气,“我送你那套衣饰,你可喜欢”
班第把她叫醒,就为了问她喜不喜欢那套茄子装
当然是
“喜欢”容温扯出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配合自己的违心话。
班第却像瞎了一般,淡声道,“喜欢便多穿。”
“哦。”
容温觉得,自己可能做了一个梦中梦,不然班第为何坚持要把她变成一根茄子。
蒙古王公返旗的日子定在四日后。
因容温随旗离京是突然定下的,时间难免有些赶。
这几日,公主府上下忙做一团,好不容易把随行的物什,奴仆等归置好。
第四日早起,大雨滂沱。
别过前来城门相送的皇帝等人,容温一行冒雨北行,浩浩荡荡往蒙古科尔沁而去。
因此次是为贺太后万寿节,所以蒙古各部落派来贺寿的队伍里,多半有一位地位不低的福晋或哈敦。
这些福晋与哈敦知道容温受宠,所以对她格外热情。一路上,轮流换着人陪她说话。
容温每日见得新面孔,听不一样的事,倒是不觉无聊。
从京城到科尔沁,若是快马,花费不了几日功夫。
但容温这一行人,辎重人员都多,拖拖沓沓的,行进了大半个月,才将将到通榆城。
出得通榆城外的关隘,往东经过一片约摸七、八里大的白榆林,便进科尔沁地界了。
随行相送的王公见天色不过午时,尚且算早。商议后决定,在通榆城用过午膳后,便送容温的仪仗过白榆林,然后便各自分散回旗。
容温自然没意见。
只不过,越是靠近科尔沁,她越觉得茫然不安。
眼看她便要入蒙古科尔沁了,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返京。所以,皇帝这些日子突然对她那么好,到底图什么
容温本想过皇帝会不会是疑心科尔沁,想让她做内应,监视科尔沁的王公之类。但转念一想,皇帝明显与班第是一伙的。班第又不傻,怎会如此引狼入室。
不是做内应,那她去科尔沁,除了和亲公主本身代表的紧密双方关系作用,还能做什么
容温这个疑问,在下晌公主仪仗队伍出得通榆城关隘,迈进白榆林大半个时辰后,得到了回答。
彼时,容温正悄悄打起舆车窗纱,看在通榆城外生长了百年的白榆林是如何葱茏高大,万木争荣的。
林间忽然一阵异动,无数支利箭如潮水一般,向仪仗队伍袭来。
容温支着纱帘的手,猛地缩了回来。
紧接着女人的惊呼声,男人的喊杀声,兵戎相见的铿锵声,以及刀尖刺入皮肉的闷响,回荡在葱郁静寂的白榆林里。
“是噶尔丹的人”这会儿,在舆车上陪容温闲谈解闷的人,正是跟着喀尔喀汗王经过腥风血雨的喀尔喀哈敦。
她胆子大,部落又曾与噶尔丹血战过,一眼便认出了来人的装扮与兵器。
噶尔丹的人明明驻在距离通榆城百里外的赤峰口,怎会悄无声息出现在的此处。
容温全身冰凉,指尖用力攥了攥,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哈敦。”容温大力从舆车的壁柜里抽出一个大匣子,在喀尔喀哈敦面前打开,“你帮我看看,这是蒙古那部的衣饰。”
喀尔喀哈敦被满目的紫红与翠绿晃花了眼,拉着容温的胳膊急切道,“都这时候,那管得上衣饰。公主快些下车逃吧,你如今圣眷在身,噶尔丹肯定是冲你来的”
容温目色僵滞的摇头,坚持道,“你先帮我看。”
“你这”喀尔喀哈敦到底拗不过容温,只得飞快提起那套紫茄子衣饰,打量一眼,“这是巴尔虎部的衣饰。”
“巴尔虎”容温眸中的光渐渐黯淡,却还不死心问道,“不是科尔沁多年前的衣饰么”
“不是。”喀尔喀哈敦肯定道,“我生在草原,长在草原,这把年纪了,那能分不清各部的衣饰。巴尔虎部人少势弱,虽惯常在邻近漠西蒙古的草原深处游牧,但我也是见过的。他们的衣饰之所以有几分像几十年前科尔沁部时兴的衣饰,是因为他们鲜少与外面接触,习惯古朴粗简。”
原来如此。
班第是早知道会有今日遇刺之事吧甚至,这也可能是他与皇帝为了达成某种目的,亲自设计的。
难怪之前,班第曾稀奇古怪的交代她,让她把这套显眼的紫茄子穿上。
巴尔虎部人少势弱,常年在漠西蒙古的草原游牧,别人也许认不出,但同样出自漠西蒙古的噶尔丹部众肯定认得出。
噶尔丹部众偷偷奔袭百里,潜到通榆城外来劫杀她的仪仗队伍,想必来的人不会太多。
为节省精力,他们肯定是根据衣饰,冲着身份尊贵的人下手,比如她
如果她舍掉身上这袭公主朝服,换上巴尔虎部显眼的紫茄子衣饰。那些刺客又不知道纯禧公主长什么样,想必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
容温干涩的扯了扯唇角,正好听见外面樱晓在极轻声的唤她,应是怕惊动刺客。
这丫头,这时候倒长出了心眼儿。
容温晕血,不敢掀开车帘应她。只按照惯常她唤人进来伺候的习惯,轻敲了两下车壁,示意樱晓自己没事。
“哈敦。”容温唤喀尔喀哈敦,“这舆车不安全,你先随我的宫女走吧。”
喀尔喀哈敦听出了容温的言下之意,焦急道,“公主不走”
“若是你们围在我身边,刺客肯定知道我是公主。”容温指了指那套紫茄子,“我换上这个独身下去,定能瞒天过海,不必担心我。”
形势比人强,听着耳边喊杀声越来越清晰,八成是那些刺客突破了侍卫的防范,朝舆车逼近了。
眼看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喀尔喀哈敦也无意再劝容温,提着衣袍飞快窜出了舆车。在外与樱晓说了两句,很快,随着脚步声响起,两人的声音便消失了。
容温敛眸,盯着那套紫茄子看了一眼。尔后,毫不犹豫的推开。
再次从壁柜里,取出一样东西。
太后送她的金玉匕首,原来是用在这时候的。
公主殉国,可比被俘受辱的名声好听太多了。
容温嗤笑一声,满目讥诮。她总以为太后避事庸碌,实则她才是最蠢那个。
所有人都猜到了结局,除了她
容温把匕首塞进袖子里,指尖在小案几上那顶公主品级的薰貂金孔雀宝塔朝冠上划过。
她一直都嫌这个又沉又显眼,压脖颈,所以上车后,便摘了放在一旁。
可是现在
容温面上挂着笑,双手捧起朝冠,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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