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也吃米吗”
赵玖从一处茅草土坯房内走出,手中抱着一个米瓮,身后还跟着一个有些紧张的老汉,却一开口就犯了经验主义错误。“我看这周边明明皆是麦垛、豆秸,稻杆极少,可为何少见豆类,面也比米少”
“回禀回禀大王。”
老汉哆哆嗦嗦,紧张万分,而明显识破了这位什么大王身份的里正又干脆只会趴在地上撅屁股,无奈何下,万事通杨沂中杨祗候只能亲自下场了。“黄河以北,皆赖河运,淮南稻米、布匹,皆输至东京,故黄河以北,大多都能吃上稻米。除此之外,麦不善贮藏,豆料则珍贵,所以淮北人都早早先吃面做的窝头,然后卖出豆料,需要储粮时则以粟米为远储、稻米为近储。”
赵玖恍然大悟,结合着之前这大宋一亿两千万人口的数据,他哪里还不明白,这是人口到了一定程度后,社会分工细化,继而使商品经济发展起来了
而按照杨沂中的说法,很显然,淮南的稻米由于产量大,所以很自然的流通和补充到了淮北地区;而豆料此时更像是经济作物,是用来换钱的;粟米,也就是小米,产量也好、价值也好,甚至口感其实都远不如稻米、白面、豆料,但却因为极为耐贮藏的缘由,反而长久的保持着一定的存在价值。
“老丈家中有小米吗”一念至此,赵玖直接回头朝那老者相对。
“没、没有”这老丈已然有两分老朽糊涂之意,见到几十个骑兵护卫着的什么大王后,更是惊骇,以至于连话都说不顺当。
所幸这里是中原腹地,口音对赵玖而言还算是本土,所以交流还算是勉强。
“备一点吧”赵玖见状微微叹气,便将手中米瓮交还。
“谢、谢大王。”老者惊得赶紧去抱,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提醒。
赵玖还回米瓮,也不多言,直接上马,根本没有理会早已经战战兢兢伏地难起的里正,便在一众赤心队骑士的护卫下缓缓出了这第二处造访村庄。
讲实话,赵玖此时的心情很复杂。
首先,今日造访了紧挨着行在的两处村庄,而两处的景象都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按照他这个现代人的优越感,和对古时候低下生产力与严峻阶级矛盾的脑补,外加从那些网文中认知来的所谓战争年代残酷乡野环境。
所以,这里的村庄应该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外加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然而现实却是一半一半吧。
千里无鸡鸣确实有,但白骨露于野是真没有;老妇出门看也确实有,但老翁也真还没逾墙走,也跟着一起出门看了其中,没有鸡打鸣,只有老翁、老妇出门看,很显然是因为此地距离行在的军营太近,老百姓们为了躲避可能的兵灾都离开了。
但与此同时,村庄内的道路整齐,本地特色的茅草泥屋虽然不乏格外破落的存在,暗示着主人家的彻底破产与逃亡,可总体而言新旧不一的颜色以及大部分房舍院落中遮掩不去的生气,却依旧说明这两个村庄都还算是健康的。
除此之外,留守村中老弱们的粗布衣服也还干净,刚刚那个里正更是穿了一身染色整齐、还有暗花的绸布直缀。
总而言之,生产力低下是有的,因为北面战争导致的内部压迫加重也是存在的,贫富差距更是明显,底层老百姓数着米瓮里的米过活更是亲眼所见可战乱一日没有波及过来,这到底还算是一个正常的乡野。
且说,以前在明道宫的时候,赵玖不是没有出去看过,但可能是那里更偏北,而且周边多是明道宫的皇庄,几次远行也多少清晨驰马,然后便匆匆折返。所以,这位赵官家很难接触到真实的基层风貌。以至于他心中将那位道君太上皇帝治理了几十年的大宋,当成了万历去世之后景象,也就是看起来还能糊弄,实际上一戳就破的末世。
但现在看来,此处最多算是嘉靖时期,所谓嘉靖嘉靖家家干净,因为自以为是的道君皇帝的盘剥和官僚们的,百姓挣扎于破产边缘是不错,但距离整个社会失控,破产无救似乎还是有点距离的。
可这么一说,不就又显得那位道君太上皇帝更能作了吗嘉靖名字里也有个靖,也能作,但人家也没作出来一个靖康耻啊
“官家真是圣天子仁心。”
眼瞅着赵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不自觉往界沟而去,杨沂中终于忍不住再度开口了。“知道前方有贼人,冬日间交战起来必然截断颍水、淮水,连上冬季冰封,说不得便要一冬都难通运输,便提醒那老者储备一些粟米。”
“老者未必听,且天下战乱突起,河北河东基本沦陷,你们说大宋有一万万又两千万人口,此时遭兵祸的,何止一两千万将来遭兵祸的,又何止三四千万”赵玖在马上回过神来,却头也不回缓缓言道。“所以身为天子,行此微善,反而像个笑话”
“不会的”杨沂中赶紧正色更正。“正所谓君子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官家查探民情,知民之疾苦,虽只是随口善意一言,却正是君子仁心所在,而君子仁心又哪里分天子和寻常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