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
李钦远有些睡不太着, 双手枕在脑后,依着窗外打进来的月光看了一会头顶的帷帐, 还是没有一点困意,这样硬挨着也不是办法, 他索性打算去院子里走走。
他惯来是这样的性子, 想到什么便去做,可刚刚走到院子就发现一夜未出现的韩进竟然刚从韩星安的房里出来。
看他特意放轻的脚步和动作, 李钦远也跟着停下了步子。
韩进已经看到他了,合上门便朝他点了点头,低声喊道“李公子。”
“韩先生。”
李钦远也喊了人一声。
“李公子, 这是睡不着吗”韩进问他。
“这阵子闲来无事睡得久了,这个点倒是也不觉得困。”李钦远笑笑,又看他一眼,随口问道,“韩先生,这是刚回来”
“嗯。”
韩进点点头, 没有细说。
但李钦远从他的身上闻到一股子淡淡的血腥气,又看了看他的鞋子, 鞋底板沾了不少泥土,走在青石板上的时候,那些脚印全是带着土的。
这种红色的泥土,也就城外那片竹林才有, 他心中隐约猜到一些, 却也没说什么。
他们两人年纪相差不少, 但一个没拿年纪自居,一个也没觉得自己年纪小,两厢说起话来倒是很随便,韩进怕在门口说话会吵到睡着的两人,便和人说道“李公子要是睡不着,不如和韩某去喝几盏,说来,韩某还未感谢公子救犬子之恩。”
李钦远自然乐意。
等到小厮上了酒水和小菜,两人也没进屋,就在靠近一汪湖泊的院子里坐着。
韩进已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坐在石凳上,身上的气场是经了岁月沉淀出来的沉稳,他亲自给李钦远倒了一盏酒水,温声道“我就这一个孩子,李公子帮我护住这孩子的命,便是韩某的恩人,不知李公子可有什么想要的。”
“我去的时候,他身边还有个姓尉迟的护卫,身手极高。”
李钦远并没有把他的感激全部收下,而是实事求是,“就算没有我,他也能依靠自己来到金陵。”
韩进闻言,倒是目光诧异地看了一眼李钦远,须臾,才又握着酒盏笑道“不管如何,李公子终究是庇护了他一路,他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如果不是真心信任你们,早在进城的时候就想法子离开了。”
“而不是跟了你们几日还不肯离开。”
虽说这其中也有他的缘故,但不得不说,那孩子是真的信任他们。
想到这,他不由垂下眼帘,看着倒映在杯盏中的月色,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晚风吹过的时候,甚至能听出几许幽幽寂寥和怀念,“我已经很久没有见他这样信任旁人了。”
似乎觉得这样的情绪被外人瞧见,不好。
韩进又敛了情绪,同人说道“李公子有何所求,但说无妨。”
“我还当真有所求。”李钦远笑了下,看着韩进望过来的视线,放下酒盏,“我想和韩先生谈谈合作的事。”眼见韩进面色不改,他又笑道“我想韩先生也已经把我们的来历和情况打听过了。”
“是。”
韩进坦然承认,“不过”
他掀起单薄的眼帘,看着李钦远,说,“这不是李公子故意透露出来的吗你在酒楼喊我那声韩先生,不就是想让我派人去调查你们的来历和身份吗”
李钦远一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不费劲。
他笑笑,把两人的酒盏续满,而后也坦诚道“我是想着,与其后面再让韩先生去调查我的来历,倒不如我先开了这个口,要不然等我进了这个山庄,和韩先生再提生意,只怕韩先生就会觉得我救人是另有所图了。”
“不过我还是得说一句。”
“您的儿子很聪慧,一直不曾泄露您的身份,我也是在您出现之前才猜到他的身份。”
听到旁人夸赞自己的儿子,韩进寡淡的脸上勾勒出一抹笑,虽然转瞬即逝,但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真实,就连眼底也柔和了一些,“他一直都很聪慧,和他的母亲一样。”
这般感叹一句。
看向李钦远的时候,他又成了那个不动声色的韩老板。
“李公子既然说得这般坦诚,那我也就不说那些虚的了,李公子的德丰商号虽然还算不错,但要是想跟我合作,还是不够格的。”韩进如实道“你很清楚,一匹好马的价钱值多少。”
“德丰早些年落败,这几个月才起来,可比他好的商号实在是太多了。”
“李公子拿什么来支撑你我之间的合作”
这番话太过真实,只怕便是在商场上打滚多年的人,听到韩进这番话也得觉得自己丢了脸面,可李钦远的面色倒是一直没什么变化,他脸上依旧挂着笑,说起话来也十分闲适,“如韩先生所言,德丰比起许多商号,差得实在很多。”
“如果不是有这次事,只怕就连我想见韩先生一面都很难。”
韩进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李钦远任他看着,“可我想韩先生谈这次合作,看得恐怕不仅仅是对方的实力。”
“哦”
韩进来了兴趣,搁下酒盏,“李公子这话说得有趣,我谈生意不看对方的实力,看什么”
李钦远摇了摇头,“这个,我不是很清楚。”
“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韩先生为了利益,和大周皇室合作是最好的,你很清楚大周最缺的就是马匹,十年前突厥多次犯我疆土,大周耗尽一切手段打败了突厥,却因为他们提出的协议,最终接受了他们的降书,要他们进贡十年。”
“这些年,天子更是不止一次招纳人才,开辟疆土,为得就是有朝一日大周能够自行养育好马。”
“现在十年之期快到了,突厥蠢蠢欲动,这个时候,韩先生若是和朝廷合作,只怕便是想封侯也不难。”
“可你没有。”
韩进起初还带着些玩味,想着这个少年郎究竟能说出什么,可听到后面,脸上的表情倒是变得越来越内敛,他手指夹着酒盏,指腹就在杯沿处流连
少年郎的声音已经停了,他却没有立刻开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出声,语气平淡,“你说得没错,我若是真想要找实力好的,直接联系大周皇室就好。”
“这阵子我隐藏身份,也接触过不少人,朝廷里做官的,生意场上那些商会会长”韩进喝一口浊酒,语气平平,“他们都是很好的合作者,能给我带来双赢。”
“可你不喜欢。”
韩进看他一眼,才又开口,“是,以我现在的能力,根本不需要那些锦上添花的东西。”
的确。
他现在要钱有钱,要名有名,要权势地位西域皇室尊他为上宾。
“我的父亲曾是一个小吏。”韩进的声音很平静,“他这一生奉公职守,为人清廉,可他却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是李钦远不知道的事。
韩进也没有要详谈的意思,像闲话,又像自语,“我少时高中,也曾想过报效朝廷,可我后来发现,这个世道太过肮脏,官官相护,贪污的太多,清廉的反倒成了一个笑话。”
李钦远大概能猜到一些这位韩先生的内心。
他既厌恶这个朝堂,却又深深地热爱着这一片土地,所以他会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为自己深爱的土地奉上自己的一片赤诚之心,可他又不愿和这个朝堂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所以只能想到这个法子。
“我也曾经厌恶这个世道。”
察觉到韩进投过来的视线,他却只是低头笑着饮了一口酒,而后才缓缓道“我的”那个称呼实在是太久没喊了,出口的时候都带着一股子陌生,“我的父亲一生都在报效朝廷,在他的眼中,国家和百姓永远高于家人,高于一切。”
“所以就连我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也因为打仗的缘故,没能赶回来。”
耳听着这话。
韩进面上似是有所触动,就连握着酒盏的手也微微有些颤动。
李钦远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往事里,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又或是注意到了,不说,“我那个时候就产生了逆反心理,我就觉得你为了这个世道连家人都不顾了,那我就要厌恶这个世道。”
“你越要保护的东西,我就越想摧毁。”
“不过”他摊摊手,一脸无奈,“很显然,我没那个能力,我只能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堕落,别人都期望我有朝一日报效朝廷,我就偏不要。”
似乎是觉得太过好笑,他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如今想想,那也不过是小孩脾气,为了赌一口气,赔上自己的一切,还真是不大值得。”
“我没想到,李公子竟然会有这样的过去。”
韩进语带诧异,是真的惊讶,据他底下人调查的那些事,知晓这位李公子几个月前接手德丰,短短几个月便让德丰在临安重新占据一席之地,不久前还和绍兴那位吕先生谈了一个长期合作。
是个极有手段的人。
若不是管理德丰的时间也还不算长,只怕就是在这大周,这位李公子也能占据一席之地。
李钦远笑了下,心情倒是很好,显然是从过去的回忆里抽出身来了,“我也没想到,我会变成现在这样我知道德丰对韩先生而言,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我现在也没法和你保证什么。”
“只有一点,我可以向韩先生保证,先生送过来的马匹,我都会用在大周的战场,用于那些保家卫国的将士。”李钦远说完这番话便没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什么,举起酒盏,朝韩进的方向微微倾斜,朗声笑道“韩先生,大好月色,不谈这些了,我敬韩先生一杯。”
韩进看着他,也举起酒盏,朝人的方向一碰。
余后两人未再说什么,直到要离开的时候,李钦远才跟韩进提了一句,“韩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