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问的是周王和鲁王二人,自然没有其他藩王插嘴的余地。
不过,刚刚的这番话,在宁王,郑王等人看来,已经是十分成熟的章程了。
具体的办法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能够拿出这样的章程,说明天子的确对此事早有考虑。
还是那句话,这些田地如果真的回到自己的手里,那可是一笔长期稳定,而且还不必担心出事的钱财。
这对于如今因整饬军屯而大受打击的藩王们来说,很难不心动。
因此,听了天子的说法之后,他们望着周王二人的目光就变得有些热切。
天子的态度已经摆明了,现如今,只要这两位最年长的藩王松口,那么剩下的人,便可以顺理成章的答应下来了。
不过,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周王二人对视一眼,却仍旧有些迟疑,一直没有答话。
站在周王的立场上,感受到旁边几个藩王的目光,他当然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
但是,就算是藩王之间,也毕竟不同。
和郑王,宁王,伊王这些在整饬军屯中损失惨重的藩王相比,周藩和鲁藩虽然同样有所损失,但是,因为于谦还没来得及亲自过去,就被天子拎回了京师,所以,损失有限。
正因于此,他们也更加冷静,除此之外,其他的这几个藩王,除了伊王之外,就算是辈分够大的岷王,其实年纪也不算大。
这就导致,这些人当中,有很多人,都没有足够的经历。
没有经过建文年间的朝不保夕,如履薄冰,也没有经历过永乐年间的各种明褒暗贬,步步紧逼。
所以,他们理所当然的不会理解,朝廷对于藩王到底是何等的忌惮和防备。
虽然现在天子的态度十分诚恳,看似也考虑的十分周全,但是,对周王等人来说,他们还是觉得,稳妥起见,不要干这些,容易招致忌讳的事情。
因此,沉吟良久,周王最终还是开口道。
“陛下所言,的确可行,但是,臣等才德浅薄,何敢当此大任”
“再者说,臣等府中不过是些护卫家丁之流,并无精通民政之人,亦无卫队可以保护田庄安全。”
“若是臣等自家庄子,经营不善有所损失也就罢了,但官田乃朝廷之产,若出差错,臣等无颜见陛下也。”
话音落下,文华殿中安静了下来。
应该说,面对着天子一次又一次的煽动,周王也有些无奈,尤其是他看得出来,底下一众藩王都已经动心的情况下,如果还是不下猛药,那么,他只怕要成为那個阻拦大家利益的人。
既然如此,两害相权,他也就只能冒着犯忌讳的风险,把话摊开了说了。
其实哪怕到了现在,周王等人还是怀疑,天子的举动,是不是在试探他们。
皇庄有利可图,这不错,但是,这中间牵扯的东西很多,尤其是涉及到官田,那么,如何管理佃户,安抚百姓,收缴赋税,乃至是和官府之间的沟通,这些都是问题。
想要解决这些问题,就得有通晓民政的人来处理,而为了防止佃户们偷盗耕牛,同时也是防止有不轨之徒毁坏田庄,势必要有足够的卫队日夜巡视。
这二者前者代表着赋役民政,后者代表着卫队军备,如果说,他们这些藩王能够将这两个问题都解决,那么,代表着什么呢
当然,严格意义上来说,田庄的护卫,或许并不需要正规的官军来负责,藩王自己豢养的家丁打手,大体也能胜任。
但是,这种涉及到武备力量的问题,必须要小心再小心,说句不该说的,假如易地而处,他们身在朝廷的立场上考虑的话,谁知道藩王们会不会借田庄护卫之名,行蓄养私兵之实
就算这不是天子的试探,可这个隐患存在,对于藩王来说,就是一个随时可以葬送自家的雷,所以,宁可不贪这个利,也最好不要冒这个险。
这话说出来,前半句的时候,底下的几个藩王还有些失望,但是,随着后头周王几乎把话给挑明之后,他们也纷纷沉默下来。
朱祁钰也没有说话,缓缓拧起了眉头,似乎他也是刚刚意识到这个问题一般。
片刻之后,朱祁钰轻轻点了点头,道。
“叔祖之意,朕懂了。”
一时之间,文华殿中的气氛有些沉郁。
郑王,宁王这几个人,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心情。
原本,他们已经接受了现实,但是皇庄的路子,又给了他们拿回这些田地的希望。
虽然说肯定比不上以前,但是,总归能找回来些。
结果,这屁股还没坐热乎呢,周王的话,便如一头冷水兜头浇下,让他们彻底清醒过来。
“陛下,臣也以为”
开口的是伊王,他和郑王,宁王这几个冤大头相互看了一眼,皆是觉得,相比于利益,还是自家封地的传承更要紧,所以,正准备附和一番周王的话,给天子个台阶下,把这事给糊弄过去,却不曾想,这个时候,天子也同时开了口。
“既是如此”
听到这道声音,伊王顿时住了口,所有人的目光,也都汇聚在了天子的身上。
只见天子眉头微皱,沉吟着缓缓道。
“这件事情的确是朕考虑不周了,周王叔祖顾虑的是,不过,若是此事由朝廷来做,却也不妥。”
“一则,如今国库空虚,拿不出这么多的银两来购置耕牛器物,二则,各地官员,本就固有苛捐杂税,屡禁不止,此事全盘交给户部主理,最后还是要落到地方衙门当中,朕也不甚放心。”
“依朕看,不妨再稍加改动,各地新收官田仍旧改组为皇庄,朕会从宫中找几个内宦,仍任为矿税监使,分别负责此事,耕牛,种粮,器物等由各藩王出银购买,若需地方官府,官军协助,则由矿税使居中协调,田租及税赋征缴,也由矿税使负责。”
“同时,诸王派遣王府官参与其中,作监督之用,若矿税使及地方官府欺压百姓,徇私舞弊,调查明白后,可上奏参劾,每岁收成之后,诸王所得,依照收入三成到四成之间,依岁递减,如何”
话说到这,其实才是朱祁钰的真正目的所在。
周王等人担心受朝廷忌惮,朱祁钰又何尝不忌惮藩王的势力扩张,威胁到朝堂呢
所以,皇庄要开下去,但是,却不能由藩王来控制,这是一定的,当然,就像他刚刚说的一样,也不能由户部或者地方的官府来控制,不然的话,一层层的压下去,到最后只会变成一项苛政。
想来想去,由中官来负责,是最保险的,但是,中官也有一个坏处,那就是除了皇帝之外,基本不受任何的衙门和势力控制。
朝堂上的文官们瞧不上内宦,可地方上的镇守太监也瞧不上那些地方官员。
别看朱祁钰现在手底下有一帮能干的宦官,好似对舒良,成敬,怀恩这种心腹之辈也十分宠信纵容,可实际上,没有人比朱祁钰更知道宦官的本质。
像是怀恩,成敬这种自幼读书,心怀正气的宦官也就罢了,像是舒良这种底层爬上来的,就需要多加警惕了。
当然,朱祁钰不是怀疑舒良的忠心,而是他非常清楚,恰恰是因为舒良实在太忠心了。
所以,他会变着法的替自己做事,但是手段如何,带来什么后果,他却是不管的。
事实上,大多数的宦官,行事都是这般作风,只不过胆量不同,能力不同而已,舒良算是走了个极端,朱祁钰相信,要是有一天,他下令让舒良去南宫勒死朱祁镇,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去做。
但是,这是优点,也是缺点。
优点自然是好用,但缺点就是,只能放在身边,不能放出去。
说白了,这朝野上下,其实只有朱祁钰一个人,能压得住舒良,一旦让他到了地方上做镇守太监之类的官职,那么,必然会酿出大祸来。
像是怀恩,成敬这样的宦官,实在太少,所以要用的话,还是要给这些地方上的宦官套上一层枷锁。
藩王和地方官员不同,身份尊贵,算是皇家之人,像是普通的内宦,肯定是能镇得住的。
毕竟,内宦依靠的,是他们份属内宫之人,和皇帝关系亲近,但是,再亲近的内宦,也是奴婢,可是藩王实打实的是皇帝的亲族,是更亲近之人。
在如今的宗法社会里,这便是根本的不同。
不论外头如何议论藩王,但是,朱祁钰很清楚,作为朱家宗室,他们对朱家的忠诚是有的。
有这一点打底,只要给他们机会,相信其中大多数人,都会看管着皇庄,不让这些内宦过度欺压佃户,闹出太大的乱子的。
毕竟,这中间还牵扯到他们的利益,如此一来,王府官以藩王为后盾,内宦以皇帝为支持,地方官员背靠朝廷,三方相互制衡,应当可保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