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昭笑道:“那可不是我刚刚也害怕庙里有什么凶神恶煞呢原来咱们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他自认说了个笑话,对面少年表情纹丝不动,说是笑,可没有半分被逗笑的轻松感,汤昭略尴尬,只得闭嘴。
走进庙门,就见当中堆着柴草,一半烧成了灰烬,余灰中跃动着丝丝火光。
隋风道:“能点火吗”
那少年弯腰道:“您请便。”
隋风取出火折子,就着尚存余温的柴草轻易点燃,火苗曈曈,跳动着温暖与光明。
火光照亮了小小庙宇。这破庙徒有四壁,连神龛都倒在地上,香炉倒扣,香灰遍洒,只有些瓦砾和干草而已。
隋风念了几句罪过,将神龛扶起来,神像安置其中,拜了一拜。汤昭自然无心如此,瞄几眼神像,发现不认得是什么来路,看来果然是毛神。
两人坐在火旁,身上登时暖和起来,汤昭更是一下子松散下来。
这一天折腾的可不轻。
汤昭不是富贵人家出身,但原先家中也算小康,向来衣食无忧。后来家人都去世,他确实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有些许家底傍身,能够住得起便宜的店房,比不得隋风他们飘泊江湖的艰辛。之前又几遭险境,狼狈万分,只有到了此时此刻,面对一堆燃烧的篝火,感受到火光温暖,才稍微安心,仿佛找到了依靠。
一抬头,就见那少年还站起一边,半垂着头,小心翼翼,忍不住道:“过来坐吧。这位朋友,难道是我们长得很可怕吓到你了”
那少年微微抬起眼皮,正好跟他四目相对。借着火光,两人的五官都清晰可见。
不知不觉间,少年的姿态渐渐放松。
实在是汤昭长得正,不仅俊朗,而且端正。
用他家那位师长说“长了一张为国为民的主角脸”,演坏人都不信的那种。
只要不笑。
笑起来也不会显得坏,最多稍微傻一点。
而这少年本身长得也不歪,即使瘦弱枯干,即使笑容别扭,姿态卑微,依然觉得顺眼。
汤昭再三招呼,那少年低眉顺眼的凑过来,正坐在两人身边,双手按在膝上,一动不动。
隋风解开包袱取出干粮掰给汤昭,汤昭接过,又掰了一半给那少年。
少年谨慎接过,又露出那种笑容连声道谢。
咬了一口干粮,汤昭只觉得粗粝难以下咽,放在手里不住地揉搓。
隋风见到,道:“多吃点儿,明天还要赶路。”
汤昭苦笑道:“我知道。要是亮子在这儿,必然笑我没有少爷命,得了少爷病。我也不是吃不了苦的人。”
隋风拿过他手里的干粮,用花枪穿了,在火上烤,道:“若能吃甜,谁还吃苦你不是吃苦的命。”
汤昭强笑道:“借风哥吉言,有朝一日咱们时来运转,就是吃干粮,也要吃十来只鸡配的茄子。”
隋风难得笑道:“那敢情好。等你安顿下来,好好读书,考中状元当了大老爷。让我给你赶车吃口安生饭。”
汤昭盯着火苗,道:“我要真有发达的一日,一定报答对我好的人,还有,也一定要好好对待穷苦的人。”
隋风愣了一下,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定要报还今日收到的欺辱。”
汤昭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自然是应当,更重要的是不要变成那样的人。”他轻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道,“希望我记得今日的感受,切勿以后将这等艰难施加给无辜的人。”
隋风呼吸一顿,连旁边的少年都侧脸看了汤昭一眼,又转回头去。
过了一会儿,隋风道:“我不知道将来你还记不记得今日,但你会这样想,真的应该让你中状元。”
汤昭笑道:“中状元我哪有那个本事我连个秀才也考不上。再者我以后也不想读书了。”
隋风一下子急了,道:“胡说你不读书想干嘛好容易托生个读书识字的人家,现在遭了难,全指望读好书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你不想想自己的前途,我还想世上多一个为我们做主的好官莫非你怕寄人篱下,难以读书吗咱们再想想办法”
汤昭听到寄人篱下愣了一下,道:“我正是考虑前途。如今这个世道,还是读书的世道吗我以前不懂,这几日渐渐有点懂了。风哥,你比我见识多,你说这世道是不是变了”
隋风不说话了,片刻后方道:“世道是乱了。自从阴祸出现,活着越发不容易了。今日还好好地,一场阴祸下来人都没了。但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死,今天就不要活了吗朝廷还在,也有人在平乱,其实日子还是渐渐好起来的。只要还能过日子,就要奔着好了去。说到底,要光宗耀祖还得是读书人。”
汤昭道:“说到光宗耀祖,难道薛家的门楣不够光鲜吗读书的要有那样的门楣,至少也得是七品官吧。每县册封一个大侠,什么宅邸、匾额、门楣还有爵位一样不差。”
隋风兀自摇头道:“比照县太爷,终究也不是,那是野路子。有近路不走为什么绕远”
汤昭道:“我知道,但侠以武犯禁,这样抬举江湖武者,明明白白是乱世征兆,就像开乡勇团练一样。”
隋风露出迷惑神色,汤昭道:“所谓光宗耀祖,无非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当年帝王家买文的多,如今要买武了。如不能与时俱进,还抱着当初的行市,非砸手里不可。退一万步说,就不求朝廷官爵,乱世自保为先,不学些自保之法,不知死在人手里还是鬼手里”
隋风呼吸急促,连一句:“胡说”都说不出来。那瘦弱少年陡然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恢复木然。
庙中一片安静。窗外风声大作,冷风从门窗钻进来,吹的火苗一抖一抖。
隋风站起身,跺了跺脚,道:“这样不行,草离着火近,晚上容易着火。要搬开些。”
这是他的经验,汤昭没有不听之理,起身帮忙。
刚一动,就听有人道:“别动”声音又急又快,一个人影冲过来,将干草卷起,挡在他身边。
汤昭楞了一下,就见那少年侧着身子,再抬头又是满脸笑容,道:“两位大哥怎么能做这样的粗活我来好了。”说着伏在地上将干草收拢整齐。
汤昭莫名,看了隋风一眼。隋风沉着脸,紧紧攥着花枪。
那少年卷着干草,放到一边空地上,边铺边道:“二位大哥,这边睡,又干净又暖和”
汤昭心中越发奇怪,突然,一直默不作声的隋风转过身去,用花枪一挑。
说时迟,那时快,那少年像猫炸毛一样弓起身子,猛地扑了上来。
眼看他扑过去,汤昭本能的一拦。
砰地一声,两人撞在了一起,汤昭一下子趴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丛稻草被挑起,飘飘忽忽落在地上。
“哇”
哭声响起,孩童尖利的声音直穿耳膜。
汤昭撑起身子,抬起头。
就见稻草堆后,两个瘦的可怜的孩童哭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