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远处山顶空中一声龙吟,夏日夜间忽然就起了杂乱的大风。
凌乱的风中,真气威凤停在旷野之中,根本没有理会远处的龙吟,而是回头凝望身后的营寨,随着巨大的辉光真气团在月下如潮汐一般鼓动,真真宛若活物……其实,单论大小,这只威凤与尚在这天地间活跃的几条真龙已经不相伯仲,考虑到威凤本就是赤帝娘娘那一脉最常见的真龙形态,就更加逼真了。
当然,还是不一样,因为这只纯由真气构筑的威凤正在夜间熠熠生辉。
字面意义上的熠熠生辉。
毕竟,辉光真气本来就是这个天地间最基本的光源,而且混合了一日二月的金、银、赤色后,呈现出的也并非是一种刺目的光芒,而是一种明亮却又不失温婉的光亮。
以至于被威凤注视的联军大营营寨,虽然亮如白昼,也还是处于一种类似于阴天状态下的白日。
此时此刻,联军主帅蓝大温立在宛若白昼的营寨中,怔怔望着这只无论是从体型还是从威力都堪比真龙的美丽、奇幻怪物,呼吸粗重而杂乱,脑中在熬过那一片空白的阶段之后,他的第一个念头倒是格外清晰,那就是全都没用了。
没有继续之前的愤怒,没有被瞬息间的转折弄得失态,只是忽然间醒悟,之前自己所有的军事安排,所有的忧虑,所有的希冀,甚至之前所有的愤怒和艰难的维持,全都没用了。
同样意识到全都没用的还有宇文万筹,他也意识到,他个人立场的挣扎,陆夫人的政治抉择,北地人自发的自我意识分歧,随着这八百骑凌空一踏,也全都没用了。
当然,不管他们怎么想,联军都在溃散。
而得益于良好的视野,在最初的崩溃之后,这些联军居然又有了些许秩序,许多团首、将领都在呼喊,号召自己的部队往鹿野泽深处跑,下面的人虽然很少有理会自己上司的,但也在本能的往沼泽里跑。甚至当李定反应过来,下令全军推进,而那只威凤也意识到情况有了变化,主动放弃了真气显化后,这些人还在不停的往沼泽深处钻。
似乎只要跑进去,就能重新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一样。
“牛公,辛苦走一趟。”这个时候,黄骠马上的张行忽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告诉李定,不许放火!告诉他,这将来都是他的兵!”
众人闻言一惊,目送牛河腾空而起,也纷纷从刚才腾空时的玄妙状态中收了回来,然后意识到,在一年之中最热的一个时间段,再加上这个莫名其妙起来的乱风,那不管是沼泽还是树林,只要有密集的植被,一旦火起,可就是真正的天威难测了。
尤其是此时来看,鹿野泽中已经出现了零散的火源。
偏偏这些人还在往里面钻,至于北面偌大的空地与官道上,明明只有八百骑,却无人敢来,仿佛是什么禁区一般。
“蓝公!”片刻后,营寨内的宇文万筹忽然也想起了什么,挣扎一般寻到了蓝大温。
后者立在中军将台的旗帜下,面色如常,纹丝不动,而闻得有人来喊,也只是微微转过头来,然后依旧一声不吭。
“蓝公。”刚刚还跟对方一个德性的宇文万筹此时焦急万分,扯着对方袖子指向了此时星星点点的鹿野泽。“赶紧投降,不然他们会放火,尤其是那个李定,也就是之前没有风,否则便是没有这次来援,以他的做派怕是也要放火的!”
蓝大温陡然变色,却又闭目摇头:“来不及了,而且咱们投降也管不住他们往里面钻,也管不住人家放火。”
“总要做些事情的!”宇文万筹努力来劝。“少死一个是一个,好汉死在火里,真就是个灰土一般……”
“死在阵前也一样,死在真龙利爪前还是一样。”蓝大温缓缓倚着一辆板车坐了下来,也最终没有把话说死。“总之,我不想动了,我的旗帜也好,中军也好,全都交给你,你去把人招回来做降吧。”
宇文万筹不敢耽误时间,立即让蓝大温中军的人去传令,告诫鹿野泽中的危险,喊人回来一起投降,然后又让人解下蓝大温的“蓝”字大旗,自己亲自带上,便匆匆往北面已经暗淡下来的方向去了。
另一边,黜龙军的八百踏白骑现在状态很古怪,作为阵底的白有思去了真气外显,但大阵尚在,而这些骑士停在阵中,似乎是刚刚凌空而起的状态过于玄妙,一直到现在都还在回味一般,久久不动。
张行可以确定,这种感觉不是单纯飞翔带来刺激感,刚刚飞起来的时候,他明显通过真气察觉到了周围人的一些情绪,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这些情绪居然全都是昂扬振奋的,以至于反过来联结了他,将他的情绪也抬了起来。
可以想见,自己的情绪也一定反过来染到了其他人身上。
所以,一个确切的描述是,现在的踏白骑全军都在某种贤者时间,与之相比,倒是他张首席喘了几口气后马上要求牛河去阻止李定放火,显得更可怕了一些。
当然,随着那面“蓝”字旗出营直奔踏白骑的方向而来,踏白骑中的不少人还是恢复了正常的警醒,辉光真气重新鼓动,将前方照的透亮,更有数骑发觉情况后直接脱离军阵向前迎上。
须臾片刻,那面“蓝”字旗被倒放在了黄骠马前,宇文万筹更是扑倒在地,牙齿发颤着道出了来意:“首席,我们愿意降服,还请首席下令,让李龙头不要放火。”
“我已经让人告知南面不要统一放火了。”张行立即颔首,却又提醒。“但是宇文团首,这种乱象逢此乱风,便是我们没有点火,也怕有意外的。”
宇文万筹闻言再是一惊,可在地上爬着转身去看已经星星点点的鹿野泽后,却也只能在风中瘫倒在地,回头想要再说些什么,居然又泣不成声。
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想到这一战后北地联军的凄惨,心痛至极。
张行耐心很好,就在这里看着对方哭,倒是旁边人渐渐都走出原本那种怪异的感觉,尤其是尉迟融来的迟,有心表现,总觉得该说些话,便提马上前呵斥:
“你这汉子,哭哭啼啼不成样子,算什么好汉?”
宇文万筹努力止住眼泪,强撑着做答:“本是投降,说什么好汉?”
“便是投降,也要投降的清楚。”腰间系着羊羔皮的秦宝也勒马向前呵斥。“你来这里,自称投降,却只带了二三十人和一杆旗,反过来还要我们止住放火……敢问你兵马呢?十万众全一哄而散了,营中怕是也能剩下三千伙头兵吧?至不济也有十万大军的名册吧?何况还有粮草囤积位置,北面城池内有什么要害人物,这个时候还要哭哭啼啼以做隐瞒吗?便是主帅蓝大温如何不出来,反而要你出来,你都没说清楚。”
宇文万筹被逼的没法,只能勉力相对:“不瞒首席和秦将军,我是忽然想起风这般大,沼泽也可能着火,所以寻蓝大温来降,结果蓝大温已经失了魂,只让我自行处置……残存兵马自然有,粮草也在,只是这个样子,兵马一半在南边,估计已经败了,还有两成在鹿野泽中间的路上,如今带着两头的人往沼泽里钻,根本没法收拾……”
“若是这般,你到底降个什么?”尉迟融听得直皱眉头。
宇文万筹也带着满面涕泪愣在那里。
“无妨。”就在这时,白有思也从大阵前端跟了过来,然后出言戏谑。“宇文头领不比他人,他是个有功的团首,便是无关大局,可只要说清楚自家经历和所知信息,便总有他一个说法。”
这话显得有些刻薄,但绝对是实话,不然张行和秦宝也不会优容到现在了。
当年那一次,要不是北面援军及时南下,吓跑了河北西北部的杂牌势力、阻隔住了河间大营的人,接应住了黜龙军,怕是张行早就从北地这里重新开始了,如今能不能回到邺城都两说。
宇文万筹如释重负,俯首相对:“首席仁念,主动拦了李龙头放火,事到如今,我不能再做丝毫隐瞒……不瞒首席,我和我团本是陆夫人安排在南部做监控的,之前在葫芦口遇到首席,便扯了谎,因为那时候李枢与崔傥刚刚被我送到北面陆夫人去,便是今日晚间之前,李枢还在我营中。”
“也就是说,他在战前就闻着味跑了?”张行恍然。
“是,如今应该到了……”
“不用管他,接着说别的事情……”
“还有崔傥,崔傥就在奔马城,因为陆夫人不愿意到前线而发怒,据说要去巫地,根本就没来……”
“还有呢?”
“还有联军……联军确系是陆夫人所发,这其实人尽皆知,却是以蓝公做的前线统帅,刘文周做的副帅。”
“刘文周在哪里?”
“就在前面,他随前军一起去了。”
“刘文周为何要服从陆夫人?”
“便有什么内情,我也委实不知,我是负责监视南部的……只是大家确实都对陆夫人容忍刘文周不解,只是一个外来的宗师,而且占据了冰沼城后彼处怪事频发,这个人明明是可以撵出去的,很多人都怀疑是夫人不愿意显示修为,或者求助荡魔卫。”
“都是自己人,有些事情说清楚就好。”张行想了一想,微微一笑,不再多做询问。“现在给你个任务,带我们一起去大营,控制要害,然后再遣人请刘文周这些人来降便是。”
“诚如首席所愿。”宇文万筹赶紧起身,转身便引着踏白骑向大营而去。
来到中军,此时这里早已经失控,之前发出传令的人早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看到踏白骑到了,更是一窝蜂的散去,无视宇文万筹呼喊零星反抗的,也都被轻易抹平。
尤其是将台周边,似乎是因为属于蓝大温的嫡系,反抗格外激烈,但也格外脆弱,几乎没有让张行等人的马蹄停下。
登上将台,众人将张行的“黜”字旗升上去以后,连尸首都来不及收拾便立即忙碌起来,大部分人都在秦宝、尉迟融的带领下去随宇文万筹控制营中要害,遣用营中一些降人维持秩序,少部分人则随张行与白有思一起立在将台上看火。
此时的鹿野泽中,原本的星星点点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少数连起来的火线。
张行看了片刻,感受了一下明显渐渐减弱的风力,认真来问白有思:“要是风再起来,火也真起来,咱们有法子拦住吗?”
白有思想了一下,认真道:“换成弱水真气,再起一次真气外显?可能得不偿失,到时候被真气伤到的人说不定比被火燎到的更多……而且弱水真气也不一定能救火吧?”
“这也确实,咱们也没有一个避海君给凌空调出海水洒下来。”
“所以关键还是风。”白有思继续分析道,却看了眼左侧高大的大兴山脉。“这里到底是沼泽,水汽多,若是风不再起来,也就是这几条火线了,不会烧起来的……可风起不起来,能起多大就不是我们能定的了。”
“那就不管祂了。”张行点头认可,然后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刚才飞起来的时候,你作为阵底,又自行显化,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
“自然有些奇怪……一面是察觉到了阵中所有人的情绪,但怪异的是,居然全都是欣喜振奋,根本不见一点惶恐;另一面是自己与整个显化的威凤合为一体,心中雀跃,想要一飞冲天,只是晓得自己力不从心,这才赶紧抓住地面。”白有思有一说一。“至于说有没有像吞风君的风、避海君的水那般神通……应该是修为还没到份上,我没察觉到。”
张行点头:“我也差不多。”
二人沉默了片刻,还是白有思来问:“三郎,你说我的将来是不是就这么定了?凡间建功立业也好,修为通达也好,到了那个时候,就登上天门,变成刚刚那个样子……或者没有登上天门,也变成那个样子?”
“那个样子是好呢,还是不好?”张行认真询问道。
“照理说应该是好,若不能证位做个真龙神仙,命都没了,何况刚才也感觉到了一些,真到了那个份上,肯定是有些逍遥之态的。”白有思认真作答。
“但还是有些不安?”张行补上了一句。
“对。”白有思坦诚以对。
“不安才是对的,凡人化圣,根本不晓得前面到底是什么,到时候是不是人都不知道,自然不安。”张行叹道。“但前路漫漫,总不能停下,何况这条唯一之路目前来看来,还是有些前途的。”
“这倒是你的做派……”白有思微微一笑。“所以,刚刚我飞起来那一瞬,头顶上有没有多一颗星星?若是多了,现在应该又没了吧,如何没的,变成流星了?”
“原来流星是这般来的,我还以为是真龙陨落呢。”张行也笑。“可要是这般说,流星时不时来一个,死的真龙未免也太多了。”
二人相视一笑,白有思明显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微微皱眉,四下环顾起来。
张行也是如此,随即,二人便发觉了问题所在……就在混乱的鹿野泽与更南方的方位,有着明显的真气闪烁,甚至有两道明显的光芒不急不缓的往此处来,可是明明肉眼可见的动静,二人却根本无法直接通过真气来做感知,取而代之的是忽然而来的一种模糊感。
好像从真气角度来说,那边蒙上了一层雾一般,还是红色的。
让人心烦意乱。
“这是刘文周来了。”白有思眯着眼睛给出判断,然后转头吩咐。“喊秦大头领回来,让他控制将台周边场地。”
“果然有些能耐。”张行也微微皱眉。“不是一般的宗师手段。”
果然,须臾片刻,两道流光从容落地,却不是两人,而是三人,前面带路的自然是牛河,后面则是一名细长身形、长须凤眼的布衣文士,后者手里居然还拎着一个衣甲华丽的年轻人。
待到落地,这文士扔下年轻人,便摸着腰中几个囊袋瓶罐,昂然向前,抢先来言:“鄙人雁门刘文周,黜龙帮好强的实力,张首席好大的气魄,白总管好俊的手段。”
张行眼见牛河落在对方侧后方,方才拱手以对:“刘公,久仰大名。”
“我有什么名头?”刘文周笑吟吟来道。“我一个雁门乡家子,做官最多做到一介县令,求学又破出师门,来到北地想做点事情,还被人当做丧家犬来提防,如今更是败军之将。”
这话是有怨气的,但撒错了地方,毕竟双方现在是敌非友,哪怕是都明白有合作的前景,可立场没转过来,总显得过于急迫了。
“这是哪位?”一念至此,张行伸手指向了被对方扔下的那名年轻人。
“段继业,奔马城世子,段老头唯一成年的儿子。”刘文周也稍作收敛。“今夜的前军指挥……我在旁边看着呢,其实还算有条理,只是可惜,便是没有那威风一跃,依着黜龙帮的强兵,他们今夜也要艰难的。”
无论如何都是联军中数得着的一条大鱼了,张行立即点题称谢:“多谢刘公了。”
随即又来问那地上的年轻人:“如何,段世子,可愿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