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四位读书人,今天联袂来到山脚,仙尉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那腰悬水瓢的棉袍书生。
道邻,字然君,浩然文庙陪祀七十二贤之首。传说此人是第一个拥有本命字的儒家圣贤。
那个身材魁梧的高冠男子,悬佩铁剑。
周国,字端正,传闻是一众弟子当中,侍奉至圣先师最久者,跟随至圣先师一起游历天下,让远古人间“道士”不敢口出恶言。
闵汶,字相济。性格外柔内刚,以孝入道,擅长“文学”。
黎侯,字居敬。能言善辩,治国有方,生财有道,被后世读书人推崇为儒商的祖师爷。至圣先师曾经称赞其“可与言《诗》”。而黎侯更是公认对至圣先师最为敬重的弟子,可能都没有之一,如果尚武豪勇的周国,还会与先生说一句“何必读书然后为学”,黎侯却会说一句“吾先生学问之不可及,犹天之不可由阶而升。”
大概是因为黎侯擅长商贾货殖一道,在至圣先师弟子当中,相对涉世最深的缘故,后世书上流传的事迹和赞誉都是最多,都说他是将所学和言行结合最好的读书人。
这四位好像从文庙画卷中走出的读书人,都是至圣先师的得意学生,皆在文庙十哲之列。
然君贫而乐道,居敬富而好礼。
文武之道,未堕于地,在人。文在闵汶,武在端正。
黎侯笑道:“我们不会又被当成是骗子吧?”
原来他们在到了槐黄县后,没有就近去往披云山或是落魄山,而是临时起意,先去了一趟大骊京城,是想去人云亦云楼那边看看,再去一趟作为山崖书院前身的春山书院。
不曾想在那条小巷口,有人拦路,最后说是此路不通,诸位请回。
名叫刘袈的老仙师与弟子赵端明嘀嘀咕咕一番,老元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原来自家弟子每瞧见一个读书人,就说认得一个,都是文庙挂像上边的陪祀圣贤,赵端明信誓旦旦,说自己肯定不会看错。刘袈起先听着还是震惊和心慌多些,听到后来,老仙师就开始恼火了,如今京城的骗子都这么猖狂了吗?要说只是来了一位传说中的陪祀圣贤,刘袈说不得就真信了,至多两位,老人难免就得犯嘀咕,吃不准真假,可要说一口气来了四个,那还犹豫个什么,而且全部都是浩然文庙陪祀十哲里边的第一等圣贤……这就有点过分了!
你们这几个,当我刘袈是三岁小孩吗,这么好骗?!
吃了闭门羹的一行四人,相视而笑,他们也没解释什么,就此转身离去。
老仙师还在那边感慨一句,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在的读书人啊,有辱斯文!
少年忍不住开口,师父,万一他们没骗人,是真的呢?
老仙师捻须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反问弟子一句,不能够吧?
最后老人不再纠结真相如何,洒然而笑,若他们真是他们,那么崔国师当年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就算应验了。
自己既然得偿所愿,真能够见识到那些书上的古人,从不轻易抛头露面的山巅的修士,以后他刘袈就不在这边看门了。
只是离开巷子之前,得与那绣虎好好道一声谢。
老人回头看了眼略显寂静冷清的巷子,仿佛看见了一位双鬓雪白的青衫老书生,一手兜着些花生米,偶然捻起丢入嘴里一颗,细细嚼着,缓缓而行,自顾自想着心事,国事天下事。孑然一身,走在身边无人的世间道路上,好像从不讲究什么修身齐家,却能够治国平天下。
道士仙尉倒是不会怀疑他们的身份。
既然他们敢来落魄山,就算坐实身份了。
端正疑惑道:“是他?”
大师兄已经给出答案,棉袍书生,与那位道士率先作揖行礼。
其余三位书生,郑重其事,与那位道士同样作揖。
毕竟万年之前,世间若无此人率先开路,恐怕万年以后的天下,就不会是这样的人间了。
头别木簪的看门人仙尉,迷迷糊糊还了一个道士稽首。
等到陈平安出现在身边,仙尉顿时如释重负,原来是他们与山主作揖行礼呢。
霁色峰的山路台阶上边,青衣小童被陈清流拉着坐在这边,没有去山脚那边待客。
先前外出游历,刚刚重返落魄山的辛济安坐在一旁。
远远蹲着一个落魄山的编谱官,白发童子激动万分,年谱上边的今天这一页,分量足够!
陈灵均总觉得山脚那拨客人,瞅着有那么点半生不熟的意思,好像见过,却又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陈灵均拿手肘撞了撞一旁好兄弟,小声问道:“你朋友?”
陈清流笑道:“高攀不起。”
陈灵均说道:“我家老爷都亲自下山迎客去了,我陪着你在这儿坐着,不太像话吧?”
陈清流嗤笑道:“你又不是读书人,去了那边能做什么,跟人家聊之乎者也?”
陈灵均不乐意了,道:“你不是一向以斯文人自居嘛,咋个不去凑热闹,好歹混个熟脸也好啊。”
陈清流笑眯眯道:“我早就过了需要跟谁介绍自己是谁的岁月了。”
辛济安点头笑道:“陈道友从离开家乡福地的第一天起,就偷偷给自己立过一个规矩,从不参加那种需要跟人介绍自己姓甚名甚的无聊酒局。好像唯一一次例外,是见着那位墨家高人?”
因为陈灵均坐在旁边,辛济安就没有说破高人的真实身份,正是墨家钜子。
陈清流点点头,“没记错的话,就只有那次是例外。只因为他有句话,深得我心,‘原浊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耗。’”
陈灵均自动忽略那些吹牛皮的内容,好奇问道:“浊流老哥,你竟然出身某座福地?难道不是北俱芦洲本土人氏吗?”
陈清流流露出几分缅怀神色,点头道:“其实我来自流霞洲的一座无主福地。”
辛济安问道:“忘了问,那位谢姑娘如今身在何处了?”
当年跟随他们一起游历倒悬山,她一直以婢女自居,拳法极重。
陈清流笑道:“当年事成,就分道扬镳了,她跟我那几个弟子不对路,就去了西方佛国,确实好久没有她的音讯了。”
陈灵均愈发好奇,压低嗓音问道:“你弟子当中,有没有一个姓郑的,就是出门喜欢穿白衣服的,个儿挺高,瞧着就不缺钱。”
陈清流点头道:“是我的开山大弟子,确实姓郑,在中土神洲那边混得还不错,至于其余几个,都不成材。”
像那韩俏色、柳道醇之流,见着自己,还有脸喊师父?
陈灵均一下子就放心了,如此说来,当初自己喊对方一声郑世侄,不算失礼。
只是实在想不通一件事,为何当初在山脚那边,老秀才和大白鹅好像与那个郑世侄,聊得不错?仅仅是客气?
陈清流嗤笑一声,“姓郑的那小子,实在是太聪明了,我当年都没敢传授给他剑术,免得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陈灵均拍了拍陈清流的胳膊,劝说道:“哥几个都是自家兄弟,相互间知根知底的,酒桌外少扯这些有的没的闲天。”
被一旁那个当了落魄山编谱官就每天翘尾巴的箜篌听了去,她会笑话自己找了几个做事不靠谱、说话不着调的朋友,岂不丢脸。
白发童子啧啧称奇,这就算知根知底了?
好个景清道友,你当真知道那个被你得了两幅字帖、却说成是“字写得不错,词作得还行,瞧着蛮有气势”的辛先生,他到底是谁吗?
陈灵均灵光乍现,小心驶得万年船起见,伸手挡在嘴边,问道:“你与我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那个郑世侄,不会是那谁吧?”
陈清流笑呵呵道:“那谁是谁?因为姓郑,又喜欢穿白衣服,所以就是白帝城的那个郑居中?”
陈灵均哈哈大笑起来,抬手就给了陈清流的脑袋一巴掌,“咱哥俩不去天桥底下说书挣钱,真是可惜了。”
黄帽青鞋的小陌,带着貂帽少女出现在一旁,然后都随意坐在台阶上。
刚才在拜剑台那边,谢狗与小陌保证,肯定不会跟那几个访客闹别扭,见了面一定和和气气。
其实谢狗有自己的小心思,既然有唱红脸的,就有唱白脸的,这才像话嘛。
只是等到小陌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甚至都没跟陈平安事先通气打招呼,谢狗就心软了,她不怕身为东道主的陈山主难做人,却不舍得让小陌为难。
山路台阶上,坐成一排,从左到右,依次是提笔握书的白发童子,单手托腮打着哈欠的谢狗,将绿竹杖横在膝前的小陌,好奇暖树那笨丫头怎么还没出现的陈灵均,双手轻拍膝盖的陈清流,意态闲适的辛济安。片刻之后,朱敛带着粉裙女童一起赶来此地,就坐在辛济安身边。
得到陈平安的心声提醒,魏檗急匆匆从披云山读书处,赶来落魄山这边。
若非陈平安事先有说,魏檗不敢信以为真。
魏山君与那几位读书人作揖行礼,心情激荡,久久无法平复。恍恍惚惚间,美梦成真。
腰悬水瓢的棉袍书生微笑道:“于暗昧中秉烛夜游,良有以也。魏山君神号夜游,实至名归。”
魏檗微微错愕,沉默片刻,立即沉声道:“大先生所言极是,小神正有此想!”
陈平安一时无言。敢情我先前苦口婆心劝你那么多,魏山君你都是在梦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