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景不久长。
哥哥带着城中卫士闯入塔中的时候,雪迎朝正在后窗边莳花。大团大团的丽紫丹红, 堆出繁盛圆满的春意。只在结界被冲破的那一刹, 为他一失手, 扯下几大朵丰绣的花来。
雪迎朝打了个寒颤,哥哥一定知道了什么。
他和哥哥不是寻常的双生子。打小, 他们彼此之间的牵系就深得奇怪。别的孪生兄弟偶尔能在危机关头有所感应, 而他们两个就算远隔千里,也时时能察觉到兄弟的所见所感。
仿佛不是同胞, 而是共生。
明渡影说, 那是因为他们的神魂里有与生俱来的某种联系, 比术法咒印还要稳固。
从前雪迎朝听了很欢喜, 因为如此的话,哥哥就会永远在他的身边了。现下却忍不住埋怨起来。
毕竟, 他也有秘密了。
雪待宵顺垂着一头黑发, 容色是与弟弟如出一辙的秀逸, 神情却格外温和。他看着弟弟,欲言又止, 似是十分为难的样子。
相留忆精得跟只狐狸一样, 早溜出去了。雪迎朝站在哥哥的面前多了两分底气“哥哥,你今天来看我,怎么带了别人来而且个个看着都来者不善, 我都想对他们动手了。”
雪待宵叹了一声“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带人来搜塔吗”
“不知道。”雪迎朝冷冷道。
雪待宵侧过脸去, 竭力抑下语中波澜“近日来, 自在天城动荡不休, 有逆贼在城中兴风作浪,妄图挑战天光无上阁的权威。”
“他们中有个特别棘手的人物,是众位家主长老的眼中钉,一向藏得很深,全城掘地三尺也找不出来。可圣子大人明察秋毫,终是叫他查出了点蛛丝马迹”
“那人的藏身之所,或许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雪迎朝平静抬头“所以呢,在哪里”
他额上的火蝶印红得更深了些,仿佛只待一声令下,就要抬手掀起滔天业火。
少年猜得出,自己的情人恐怕有些不太一般的来历,但他那时还不懂得这些事情。
雪待宵微微转脸,青黛瞳中竟有波光流转,泪水一般。他的弟弟也没见过他这模样,一下心中大震。
哥哥这样难过,他要怎么做才好呢
“你从小避世而居,根本不懂得这些事,谁都不该把你卷进来啊”雪待宵说,“我恳求大人让我来参与这事,为的就是把你摘出去。把你藏起来的那个人叫出来吧,由我来和他交涉。”
雪迎朝心头一跳,却听他的哥哥继续说道“我知道他是谁,我们曾经一起长大,是旧友至少在他加入逆法度之前是。”
三千年后的幻境里,明月悬和相别辞听见那三个字,也心头一震。
逆法度
这也是横跨三千年、最使他们困惑的秘密之一。
幻影里的雪迎朝替他们问了“逆法度是什么”
据雪待宵的说法,那是一群不服自在天城统管的叛逆,更是魔门中人。
自在天城从建立以来,就掌管着天下仙术,统领天下修仙之人。只有资质优异、能得天人族青眼的人,才配踏上修行之路。
天人族最大的优势,就在于他们神仙血脉留给他们的超凡资质。于是他们以此作为他们治下一切规矩的根基。
这,是自在天城的法度。
也是“逆法度”所悖逆之物。
所谓逆法度,是一个组织,一群人。
那是一群为了得到自己不配得到的力量而付出一切的年轻人。他们为了得到修行的功法,与妖魔为伍都在所不惜。
麻烦的是,妖魔不义,他们却自诩正义,因此自在天城的天上人,痛恨他们比痛恨妖魔更甚。
那些悖逆之人想要的正义,是推翻他们的权威,要这座踩踏着人间血泪来高踞云端的天上之城坠落。
如何能忍
幻境之内,黑发清容的文秀少年语气铿锵,话里话外都是在抨击破坏民生安定的邪恶组织。
但在幻境之外的明月悬听来,却总觉得还是抵抗组织的形象要光辉一些。
“真想不到啊,”他悄悄捅了捅相别辞的后脖子,“你的门派往上数个七八十代还挺壮烈的。”
听起来不像那种不光彩不正经的门派。
相别辞神色复杂地回头看了看他“我师父跟我讲起门派旧事的时候,也一向是深以为豪的,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已经是魔门了。我本来也会成为人所不齿的魔修。”
如果不是那一场新婚的杀阵,他遇见了改变此生的人,或许他此刻已经堕入魔道了。不过,少年眼神微黯,身负邪神之血,相较魔修又好得到哪里去
“逆法度现在除了你和你师父,还有别人吗”明月悬问。
“见过一两个游魂。”相别辞沉声作答,“无一例外都是魔道中人。似乎生前都动用过禁术,无法再入轮回,不得解脱。”
明月悬听了三千年后的境况,再转头一瞥幻境里的峥嵘风光,一时间真觉出了几分岁月荒唐“原来到了也就是这样的结局。”
雪待宵与雪迎朝擦肩而过的时候,轻声在他耳畔丢下一句话“是圣子大人抚育了你,这么多年,他一直希望你能在他身边长成栋梁之才,这就是你给他的回报吗”
冷汗滑下雪迎朝的耳畔,他张了张口,却无力辩驳。哥哥漠然行经他挡在阶前的身影,他也无力阻拦。
通天塔顶,长风烈烈,触手是天宇,脚下是云顶。
雪待宵爬上了这里来,与凡人无异的孱弱身躯在风中打战,看得人心惊胆寒。
“出来你要做个懦夫吗”他吼。尽管没有提名字,但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听到的,以相留忆的性格,怎么可能真的走远。
他知道的,毕竟他们曾经那样了解彼此,在一切尚未发生的孩提时候。
“圣子大人决心剿灭逆法度,七天后要在斩业台上将所有俘虏斩首,多少人都是受了你的牵连。这原本是秘密行刑,我告诉了你,何去何从由你的便吧”
高塔穿云,塔尖侧畔便是夕阳斜坠,玉砖霜瓦间缀着一道灿灿日轮。那个乌发猎猎、眉眼飞挑的男人踏上塔顶,黑衣上金晖洒落,仿佛是从日影中来。
“这么久不见,一来就大呼小叫,兵戈相待,还真是一场差劲的久别重逢啊。”
相留忆向他走来,身姿潇洒,神情中略带讥嘲,眼睛里却有残阳一般将尽而未尽的暖意。
这一场青梅竹马的叙旧,雪迎朝没能参与。他只知道哥哥走下长阶之后,怅然伸手抚上了自己的脸“朝儿,我至少还可以保下你。”
相留忆要走了。
在恩断义绝之前,昔日的挚友用十余年的交情求恳他,放过那个被禁锢于塔中的少年。“我弟弟的特殊,很多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我不知道你接近他,究竟有没有存半点利用他的心思。可你应该明白,他要是被卷进这场风暴,必死无疑。”
雪待宵将交涉的结果转告给弟弟,说相留忆虽然一直满不在乎地笑着,眼神却不自觉低了下去。他一定会走。
他一贯温顺的弟弟却一下发了疯,推开他往外冲。雪迎朝冲到高塔之巅,浩浩长风里,他只看见黑衣挽刀的青年乘风而下。
跟他来的时候一样突然。
“为什么”少年突然鼓足力气大喊,泪流满面。
相留忆听见他的声音,回了头,一笑清浅。那烙在夕阳中的眉目,似乎是再隔经年也不会改变的。
他打了个响指,变了个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常玩的把戏用幻术凝出了一只红蝶,与雪迎朝眉心印记一模一样的红蝶。
青年食指上点着红蝶,接到唇边珍而重之地一吻,随即伸手一托,送振翅的蝶飞到渺远空中。
“保重。”他说。
一切回到从前,塔中日月如流,不分朝暮。但雪迎朝的心里还是无法释怀。
无关爱恨,就是无法释怀,如此而已。
他记得哥哥无意间透露出来的那七日之期。七天后,他偷偷溜去了斩业台,寄望能有哪怕一刹那的相见。
自在天城的高门长衢恢弘如旧,人流往来如织。但有什么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仿佛是乌云压城雨将至,兵戈列阵风满旗。
风雨欲来时。
雪迎朝心焦,直接化作一群红蝶,乘风疾飞。红蝶掠过街上人潮,掠过香车宝马,掠过围栏茶肆,城中人的杂谈闲聊飘过他耳畔。
“这些年庶民是越来越不好管制了,竟跟着魔门的无耻之徒一起闹事。他们忘了他们的好日子是谁给的了吗”
酒楼上人声喧哗。
“那叫什么逆法度的,不知从哪个旮沓冒出来的小门小派,竟敢公开挑衅自在天城,真该除个干净斩业台今儿抓了一帮反贼来斩首,也算是恶有恶报了。本族治下温和,爱民如子,到底哪儿对不起他们了”
其中有个女声,凄婉哀绝“我姑姑的表侄在铁翼卫里守城,上个月就遭了他们的毒手,死的时候新婚方三月”
有人喝醉了,醺醺然吼着些模糊不清的句子“杀杀光杀干净”
红蝶在风中哆嗦了一下,拼命扑扇着翅膀向前飞去。
斩业台依稀就在前方,高台阔场,刑架排排陈列,刽子手的刀锋雪亮。城中卫士金铠熠耀,神气十足地列队在场上巡逻。
高位者在一方亭阁中落座,透过重栏俯瞰底下的屠宰场。雪迎朝远远地抬头,就望见了宝座正中的明渡影。
奇怪的,这幻境中人人都有一张清晰面目,连街上一晃而过的游人都笑貌如生,唯有明渡影的脸始终是模糊的,是一团明亮灼人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