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天白塔下, 星流云坠, 地陷天倾。
死者从幻梦中苏醒,梦里的海市蜃楼随风而散。那些魂牵梦萦的绚烂华彩在风中离离合合, 搅碎了漫天雪月风花的魅影。一切从梦中来, 归幻中去。
明月悬往栏边走了几步,低眉临眺,就望见了一个个攒动的人头。
那是密密麻麻的鬼影。
尚未崩毁的九条长街上,幽魂鬼影鱼贯而列。刚从蜃壳里爬出来的亡魂面目青白,木无人色, 懵懂得不知身处何时何地。但雪迎朝的战笛一声疾似一声, 狂风骤雨一样鞭打着他们,笞着他们痛苦扬颈,怒目圆睁, 仰天嘶嚎
漫天红蝶, 往蜃境废墟中源源输着煞气, 将身染修罗之血的死魂催逼成疯狂嗜杀的恶鬼
煞气纵横, 旌旗高扬,鬼兵列阵,杀声震天。
这,是雪迎朝的军队。
明月悬只粗略一看, 便悚然惊觉,这鬼军中不少亡魂, 赫然还保留着几分生前修为
要是把这么一支强横绝伦的阴兵放到凡间去, 就凭小神行洲当地驻扎的那几个散修, 那不得跟砍瓜切菜一样随手就让人砍了
就算再加上过天涯和歌曼荼,也只怕四拳难敌百千万万手,左支右绌应付不下,造成人间多少死伤。
唉,看来他今天要非常辛苦啊。
雪迎朝还是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直接当作了一具未来的死尸。少年白发飞扬,低头去望他的阴兵,他的傀儡与仇雠、族人与陌路人,长泪如倾。
“杀杀杀啊”雪迎朝低吼起来,他的脸原本清莹若隔窗的霜花,如今却分明是狰狞泣血的鬼面一张。
“给我杀光那些和你们留着一样的血的家伙就算那血已稀薄如凡人,也不能放过,不能留下一滴在世上无论三千年前还是三千年后,都只不过是为祸世间的败类,徒招祸患的蠹虫”
雪迎朝双手高张,袖间纷纷扬扬飞出无数烈焰蝶,染了满天烟霞色。
只只红蝶落在一个个亡魂的发梢头顶,于是他操纵起傀儡更加得心应手,人人都是他指尖蝴蝶。
“那是只能带来灾厄的血你们的血,我的血太多人曾为此痛苦,就叫它彻彻底底的消失吧”
战旗高扬。
阴兵齐吼。
他们要奔出地狱,前去征伐人间。
雪迎朝且哭且笑地扬首,这一刻他忘记了自己身边的两个俘虏,脱困的和没脱困的,也忘记了他先前在凡间的所有安排所有准备。他只记得自己的,和藏在恨下面那一点被折磨到疯狂的爱。
他的恨和爱终于可以得偿了,这一刻再没有人能阻止他,他狠戾又凄伤地想。
直到他听见出鞘的声音。
悠如琴鸣的剑声。
天才般的强者,不需留心不需分辨,一听便知,那是绝世的剑出鞘的声音。
雪迎朝猛然回头斜睨,却只看见明月悬一脸安然,两手顺垂,那是雅客在月下林间听风的姿态。没有剑,他的手上没有杀人的凶器。
“你有什么招数一并使出来吧,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惺惺作态,以为装个样儿我就不知道你想杀我拿出你的剑吧。”雪迎朝冷笑着。
魔神似乎是不会恐惧的。
明月悬觉得有些好笑,不禁展颜“我的剑早已拿出来了你往下看啊”
满城黑赤纵横的煞气血气里,忽地现出了一线光。
如天将明时日色曜,那照彻世间一切的光亮黎明时的第一线天光。
剑光飒飒起
雪迎朝目眦尽裂,在他血色的眼底,映出了拔剑的全程。
从他们脚下的通天塔开始拔剑,这是自在天城的中心,也是剑柄,剑光形状极宽;那剑光一路延伸下去,足足亮了千里,尽处的剑尖直指幻境之外;剑刃则是贯穿全城的朱雀大道,剑光割裂长街上列阵的亡灵,分开人海,冲天而起,剑气寒绝
这是一柄太长的剑。
亦是一柄奇剑。
它不是由铁铸成,亦非由剑气所构,而是由整座城池里的气脉勾连,把一座城化作了一柄剑
雪迎朝使用锁灵阵,将此境的全部灵息都锁在了自己的海市蜃楼里,以防明月悬逃走可明月悬没有逃走,他直接将封锁他的囚牢,变成了他的剑。
心为柄,阴阳为刃,五行为锋化天地为一剑
“你应该感到荣幸才对,因为天底下除了你,没有人见识过我的这柄剑,你是唯一一个。”明月悬的声音从容响起。
“此剑乃是我师父欲逍游所传,是天下剑道的终极,旷古绝今的杰作。呼唤天地,号令天地,自在由心将天地间的一切化作自己的剑,这几乎是神灵才应有的权柄。”
明月悬目光悠悠,好像陷进了什么久远的回忆里“但这柄剑其实是凡人用来诛神的。当年天地愿意为我师父所用,化作他手中之剑,是为了惩罚一个妄图毁灭这天地的魔神就是七百年前那位魔王。我师父也因这诛神的功业,博得了剑神的虚名。”
“这是七百年前天下正道勠力同心、除魔卫道的正气之剑亦是舍己护天下、殒身救世人的仁义之剑你的三千年图谋最后终结于此剑之下,倒也不枉了。”
明月悬的声音温煦如初,即使对着这穷凶极恶的敌人,他也似乎带着一份悲悯。然而他的语调自然而然慷慨激昂,因他口中所言,字字都是浸透无数前人烈士鲜血的人间大义。
他抬起手,那是一只素白雅致的手,款款如兰修修如竹,纤长指尖似乎不曾用力但他就是隔着遥远的距离,握住了贯穿苍天黄土的天地之剑。
而后徐徐一挥。
烈火、蜃楼、旌旗、战吼、阴兵、恶鬼一斩而灭。
一斩便斩了十万阎罗
这是天地之剑,万物所化,自然可斩万物。
雪迎朝号泣了一声,不顾一切地向塔下灰飞烟灭的阴兵探出手去,任性地送出千千万万红蝶。
剑光下的蝴蝶何其脆弱,不过是一闪而逝的雨点。
那长剑甚至不消迎上,只消剑气吞吐,便是雨止,风停,火熄,人寂。
明月悬的嘴角渗出血丝,红黑交掺。
红的是强使禁术遭反噬流下的鲜血,黑的是体内魔物躁动、魔气沾染,内脏被腐蚀的腥血。
很疼,但他只是笑。
笑得很欣慰。
“虽然是无关紧要的事,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这不仅仅是传自我师父的剑,更是我的剑。”
“我一向觉得,剑乃君子之器,又是天下重器,决不只是用来杀人的。所以我的剑不止是杀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