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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妄摘月

主人不在, 霜月天冷落得太久, 寒气结在霜庭之间徘徊难去。冰结的世界、玉筑的层楼,一踏进去,活像是闯入了什么千年古坟。

“奇怪,明明是住惯了的地方,怎么今儿总觉得陌生得很”明月悬暗暗嘀咕。

有什么不一样了。从前的他久惯清寒, 就是真住到坟头上也怡然自乐。今日站在这熟悉的霜天寒地间,却开始觉得孤寂了。

这么空旷的地方,待得久了,或许连心都会被凄凄霜雾冻住吧。

明月悬眼波一转“你说, 我把霜月天再修葺一遍如何”

相别辞从来不留心这些身外物, 被问起也只是一怔“随你。不过为何”

“从前我只把洞府当作此身暂寄之处。天地如逆旅, 肉身不过偶然留居。可是, 到了今日”

明月悬眨了眨眼,脸上一点笑意悄绽,恰似枯枝上初发春芽一点。

“突然觉得, 也该建个家了。”

无边雪中,却有春兆。眼前霜花漫天,心底桃花一片。

相别辞呆住。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他的心底也一霎涨满春水,乱了涟漪。可越是心迷意乱, 越不敢言。

少年低着头“那你的家里,会不会有我的一席之地我已经不是你的道侣了”

“不是说要给我当宠物吗自己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明月悬笑道, “盛情难却, 我当然只好收下了。”

相别辞说“恐怕当不了太久。”

“为什么”这回答倒是令明月悬大感意外。

相别辞朝他步来, 一步,两步待明月悬发觉时,他已近得过分。

天地间萦绕的暗暗梅香悉数散去,只留相别辞的气息迎头罩下。独属那少年一个人的味道扑面而来,滔天卷地,那般不讲道理,仿佛要从鼻尖一直冲到心上。

更不讲道理的,他还要在他的耳边说话“因为我只要在你的身边,就不会安于只做宠物。我一定忍不住,得寸进尺。”

明月悬仓皇后退一步。

他知道自己反应过了头,可是颊上火烧,心头鼓擂,由不得他再放任。

“咳咳”心绪激荡,体内魔气又翻腾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着,我才不会被一个小鬼撩拨成这副模样呢,什么脸红心跳,都是因为自己的病

仅此而已。

他手一挥,相别辞就飘到了空中接着倏地一下,被他变成了八九岁的模样。

相别辞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最重要的那句话,猝不及防,就遭了偷袭。

“做、做什么”现在已经成了孩子的少年叫起来,脱口而出的却是一把奶音。奶汪汪的嫩嗓子,似雏鸟啁啾,啾得自己浑身一僵。

明月悬拍了拍手,忍俊不禁“很好很好,这样子真是可爱极了。为防你得寸进尺,就由我来把你变得乖一点吧。”

相别辞欲哭无泪。

明月悬兴致一起,绝不拖延,当即运起法术为霜月天改换新颜。几个弹指,朱漆新覆,绿萝忽茂,寒烟似被风吹去。霜月天里被封镇在雪下的四时,终于破开沉沉霜雪,悠悠流转起来。

不知这是春神多少年来,头一回光临这世外广寒之处。

相别辞前度寄住时,被安置在霜月天的外宫。这一次,明月悬却在内殿给他拾掇了一个房间。

这就是所谓“登堂入室”吧相别辞想着想着便心潮澎湃,变短的胳膊紧搂着羽蚕枕,在罗帐内兴奋地打了十七八个滚儿。

尽管每一回,那句滚烫的话冲到他舌尖,最后总会遭那人打断。可他还是觉得,二人之间的海堑天渊正一日日被无形之手抚平。

无论明月悬推开他多少次,他们一日更比一日靠近彼此。一如日月之行,星辰之经,命定仪轨不可背离。

碧纱窗半斜半敞,院内凉风习习,顶上夜色深玄,如万丈幽冥。阴晦墨色中独悬一轮明月,是无边淤泥里,开出莲花一朵。

相别辞已变回了原状,枕在被上,银发散乱。他缓缓抬起手,伶仃又瘦劲的手指,挂着十枚镂了经文的银戒。

他把手举到眼前,透过窗,十根手指里远远嵌着那轮月亮。

十指一紧,仿佛就隔空把月亮攥在这手心里了。

血色的眼深了几分。飞扬的少年年纪,却有孤狼般的眼神。

他想要登天揽月,想摘下那高不可攀的莲花,将天上月抓来做掌中珍。

这是他的妄念。

诵经礼佛一百年,度不得我这贪痴。

第二日起,明月悬发觉自己见着相别辞的机会变多了。

他冥想,相别辞就要来静室一道坐禅,可坐两三个时辰都定不下禅心。他看书,相别辞就要在一旁捧经,卷轴捧在手上半天,眼睛里没落进一个字,照见的全是几步之外的美人夜读图。

明月悬问他“我脸上有字吗还是有什么绝世灵药,能叫你望上一眼就修为大进”

相别辞小声道“能见你的时间这么少,见到了还不准我看。”

“哪里少了”

明月悬总觉得那声音里有一丝委屈。是他听错了吧两个人明明朝也见、暮也见,明月悬差点都要见他见得烦了。道门清修百年,他几曾如今日这般,日夜对着另一张脸。

不过余光里,那张看得太熟的脸照样好看得新鲜。正着看侧着看,隔雾看灯下看,各有各的气势,各有各的风姿。

小小年纪,就敢长那么俊,还偏偏到我眼前晃,这不是刻意阻我修行吗明月悬蛮横地想着,从相别辞手中抽走经书,对他下逐客令“你看得够多了,赶紧走吧。”

相别辞益发委屈冤枉了“到底哪里够,哪里多这几日我们每天除了睡觉或打坐,天天还有一两个时辰见不到面呢”

明月悬“”

这还不叫多

刹那间福至心灵,他明白了自己心里那股子异样叫作什么,从何而来。

腻歪。

腻歪死了,像辟谷多年后硬是往嘴里塞了七八块花糖,糖汁子化开,绵绵淌了一嘴,把人嘴也黏上,心也缠上。

又怪又甜。

无可否认是甜的。

明月悬一竹简敲在相别辞脑袋上“走吧你。”

少年不死心,还想磨磨蹭蹭地去拉他。其实从前他们也亲密,这些接触总无妨。此刻做来,明月悬心中却是恍恍惚惚一阵春雷作响,震雷狠狠敲打着他,迫他躲避。

他拂袖避开那只伸来的手。

人在孩提时候,懵懂未开情窦,自然不用避嫌,可年纪一大反倒拘束起来,彼此客客气气。疏离,是为有礼。

放在他们身上,道理也是一样的吧。能够心无杂念如孩提的时光,早已经过去了。

他不能自欺欺人地暧昧下去。

相别辞愕然僵着手,

总是如此,总是如此那人一旦与他靠近,下一刻必然又疏远宛如天上明月猜不得,圆了又缺,缺了又圆。

少年的心就这样被抛在风中,上下忐忑,没个安排处。血潭似的眸子里,起了浓云暗雾,卷了巨浪千尺。

他并不灰心,只是觉得累。情之一字,患得患失的时候,元来竟是如此叫人疲惫。

“明月悬,”他郑重叫那人的名字,“你比我聪明得多,我的心思在你眼前就如白纸一样。明明洞若观火,何必故作不觉”

相别辞正面迎上,不许他转头躲避自己炽热的眼“别再这样折腾我了。你每一次对我若即若离,给我冷遇,就像是生生将我的心剖成两半一样。一半饮冰卧雪,一半烈火熬煎”

少年惨白着脸,上头却烧着两炷星火般的眼神。贪痴极处,如网缚人,如火烧身。

“请你看一眼我的心意吧。我愿意扒开骨剔开肉,只把这颗心赤条条摊到你面前,等你来读上面别无他字,一行行,镌的只有你的名。”

“给我个回答。否则我只好认为是自己给你看得还不够多,不够清楚,我只好用尽各种手段证明给你看”

明月悬脸颊直烫,有感动,更多是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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