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自己也不清楚, 为什么会喜欢上周晓慧。
她和周晓慧从学前班就是死对头,周晓慧看不惯她像只孔雀一样的高傲,发动全班孤立她,而她也不爽周晓慧的拉帮结派,心高气傲, 真的就和全班对立了起来。
那一年冯玉的日子其实过得很艰难, 她父亲生意失败,被合作伙伴卷跑了大部分资金, 剩余的钱还要还债,家里生活拮据,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冯玉连铅笔钱都不敢问家长要,经常在垃圾桶里捡别人扔掉的铅笔头用,那时候班上已经开始流行自动铅笔,花花绿绿的外衣, 头发丝一样细的可替换笔芯, 稍微按动两下, 笔芯就从笔尖处冒出一点头, 写出来的字都是纤细的,工整好看, 冯玉做梦都想要一只。
后来冯玉想了个法子, 她晚上写完作业就在自己家周围捡铁钉, 捡了整整一个月, 卖给收破烂的, 赚了一块钱,用这笔巨款,买了一只梦寐以求的自动铅笔,还有一盒配套的笔芯,却在第二天被周晓慧踩个稀巴烂。
这个时候冯玉是很恨周晓慧的,恨她污蔑自己,恨都是因为她,全班连一个肯相信自己的人都没有。
后来,却因为林幸,一对死对头成了朋友。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恨她呢
冯玉想,大概是之后的某一天,周晓慧对自己郑重其事的道歉,又或是另一天体育课,自己孤单一人在教室写作业,周晓慧邀她一起玩耍的邀请,也有可能是朝夕相处之间,恨意被不知不觉地磨灭了。
总之,等冯玉反应过来时,她对周晓慧的感情,就已经起了变化。
周晓慧并不讨人厌,事实上她长得很漂亮,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憨憨的,心机甚少,好像没有冯玉的保护,她随时会吃亏。
“你说怪不怪周晓慧那个人,又笨又馋又没眼力见,我小时候多讨厌她啊结果相处久了,居然觉得她还挺招人喜欢。”冯玉说的很轻松,林幸却从她话里听出了自嘲的感觉。
林幸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让她的心情变好,只好说“感情这个东西不就是说不清道不明吗,又不是咱们做的数学卷子,每题都有标准答案。再说晓慧哪有你说的那么差啊,她上次考试可是考了年级第二十四名,她还不聪明那我不成傻子了么,而且她整天乐呵呵的多可爱啊,老是能逗大家开心”
冯玉在一旁安静地听林幸说,林幸自己说着说着却住了嘴。
其实不必说的,冯玉喜欢了周晓慧那么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周晓慧的好,一定是周晓慧身上有什么东西打动了冯玉,值得喜欢,冯玉才能坚持这么久。
过了一会儿,林幸又问“晓慧知道么”
冯玉哼笑,“她就是块朽木,怎么可能知道。”
冯玉一直在笑,林幸却能探知她心里的苦。
周晓慧有千百个缺点,冯玉喜欢她,所以她的好便更因那些缺点而闪闪发光,可冯玉的暗恋卑微又无望,见不得光,她只好时刻提醒自己,周晓慧不好,她的缺点那么多,呆头呆脑的朽木,不值得自己上心。
越是如此,周晓慧的好就越耀眼,缺点也就越微末。
林幸问“那你想过跟她说么”
“没有。”冯玉的手握紧了栏杆,又猛地松开。
林幸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说的时候,还能以朋友的身份陪在她身边,说了,估计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今天晚上,林幸好像比平常敏锐了百倍,连冯玉没说出口的话都能感知得一清二楚。
林幸想,大概她对徐溪晚的感情也是一样的,瞻前顾后、缩手缩脚,期待那人能发现自己的小小情绪,又怕那人发现了,吓得掉头就跑。
晚风拂面,吹得人心情惆怅。
两个小姑娘并排站在夜色里,对未来都很惶然。
“你觉得恶心么”林幸抑郁的时候,冯玉的声音借着夜风飘了过来。
“恶心怎么会恶心”
“喜欢上同性,难道不是件让人恶心的事么”冯玉的声音低了下去。
林幸呼吸微滞,随即苦笑,“原来你也这么觉得。”
“不是我这么觉得,是大多数人都这么觉得。”冯玉说得冷静,又无奈,“林幸,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少数服从多数,和多数人不一样,就是异类,异类,就要被铲除。”
“是这样啊”林幸低下头,喃喃低语。她很想反驳冯玉的话,时代总在进步,世界是越来越宽容的,几百年前,同性恋要被绞死,几十年前,同性恋会被判流氓罪,现在,大家都是独立的个体,只要你不说,谁会知道你是同性恋呢
可这话林幸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人只要活在世上就不可能是完全独立的个体,恶意与伤害永远来自最亲近的人。想想看,如果徐溪晚带着恐惧与嫌恶看自己林幸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她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想来,冯玉也是同样的心情。
“难道你打算一辈子都不说么”林幸不甘心地问冯玉,好像要从她这里找一点认同感,“万一以后,晓慧结婚了,你也不说”
“走一步算一步呗,未来那么长,谁能知道以后发生的事。”冯玉耸了一下肩膀,更像自我安慰,“说不定,到那时我已经不喜欢周晓慧,喜欢别人了,那时我带着自己的爱人高高兴兴去参加她的婚礼,不是皆大欢喜么”
冯玉一直在笑,林幸却替她流了眼泪,滚烫的液体流出眼眶,在风中一下子变得凉丝丝的,顺着脸颊滑落,从她尖尖的下巴掉下去。
对冯玉来说,在人前落泪是件相当丢脸的事,所以她转过头去,不看泪流不止的林幸,只回手把自己随身带着的面巾纸放在台子上,由林幸自用自拿。
林幸泪眼朦胧地拿了一张,捂住整张脸,蹲在地上,小声地、呜呜地哭,也不知在心疼冯玉,还是在心疼自己。
冯玉早就在无数个夜晚的独自痛哭中接受了现实,她已经走过了林幸现在这个阶段,等林幸平静了,擦干眼泪站起身来,冯玉才说“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糟糕,即使是异性恋,也不一定你喜欢的人恰好喜欢你,即使是异性恋,也照样有大把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受人歧视,连吃个粽子、豆腐脑,都有人因为吃咸的还是吃甜的歧视来歧视去呢。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大家相互歧视,自觉高贵,看不惯别人又拿别人无可奈何,大多数人都是凑合过日子。”
冯玉说“喜欢同性还是异性,真的没有太大的差异。”
林幸抹了一把脸,平静下来,才从心底里发出一句感慨“冯玉,我真羡慕你。”
冯玉笑了,“我有什么可羡慕的我羡慕你还差不多。”
冯玉玩笑着说出这句话,七分假三分真。她幼年时家里很穷,确时曾经很羡慕林幸,羡慕她含着金汤匙出生,从来不用为钱字发愁,在冯玉连一支五毛钱的自动铅笔都买不起的时候,她就能用全套的迪士尼正版文具,不过她渐渐大了,才想通了,发现没什么可羡慕的,世界本就不公平,什么样的阶层有什么样的生活,有空羡慕别人,不如花时间向上跨越。
而林幸羡慕冯玉活得通透。
有的人在黑暗中行走,就看不到这个世界的光明,有的人生活在光明里,就天真地以为这个世界没有黑暗,可在冯玉眼里,这个世界似乎一直都是中性的,有美好,也有丑恶,两相中和,凑合过呗。
一种无所谓的潇洒。
林幸忽然又觉得,自己的同情对冯玉来说简直就是羞辱,她这样的人,压根不需要别人同情可怜什么。
“冯玉,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什么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一个可能喜欢的人,可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她,有什么办法可以确定呢”
冯玉想了想,“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你想他的时候会心跳加速么”
“会。”林幸仍很疑惑,“可是这能作为判断标准么也许我在没有喜欢她之前想到她,也会心跳加速怎么办”
冯玉手指敲着栏杆,思忖片刻,嘴边溢出一点笑容,“我有个办法,绝对能判断。”
林幸不自觉地倾身上前,“什么办法你快说啊。”
“你闭着眼睛,想象自己在吻她。你是觉得恶心得无法接受呢,还是觉得面红心跳,害羞得想找个地缝躲起来”
林幸一听那个“吻”字,心里就是一个突突,她听了冯玉的话,真的闭起了眼睛,想象徐溪晚的嘴唇朝她凑了过来
林幸已经顾不得什么恶心不恶心,她的心都快冲破胸膛跳到外面来了,她的脸一阵灼烫,比发烧时的温度还高,她自己看不到,可冯玉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得一清二楚,林幸的脸迅速发红,很快从耳根红到了脖子,就像冷不丁被扔进沸水中的大虾。
冯玉想,她应该已经有答案了。
林幸睁眼时,果真如冯玉所说,羞得只想往地缝里钻,她眼神飘忽,不敢跟冯玉对视,冯玉是个体贴的人,没有在她难堪的时候为难她,借口外面冷,从阳台进了客厅,把阳台上那个完全独立的空间全部留给了林幸。
“冯玉这个鱼可好吃了你也吃点”
冯玉走进餐厅,在沙发边席地而坐,听周晓慧意识不清地说梦话,说完还不忘咂咂嘴。
真是个饭桶。冯玉想。
可她看周晓慧的眼神却很温柔,帮周晓慧盖被子的动作也细致得不得了。
这个人大大咧咧,情商又低,心肠却是很好的,年幼时错怪了冯玉一次,对冯玉歉疚了近十年,之后每每说起这个话题,她说总说“从那天以后,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混蛋。可我只对你一个人混蛋过,以后再也不敢欺负别人了。”然后又拉着冯玉道歉,没皮没脸地让冯玉原谅她,冯玉知道,她这么多年一直良心不安。
冯玉抬起两个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