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瓦诺莎信上所说,乔娅那位素未谋面的亲生母亲玛蒂娜卡塔内女士,是一名以美貌和离经叛道著称的曼托瓦姑娘。在瓦诺莎成为罗德里戈的情妇之后,卡塔内家获得不少钱财,家族内还有男子在当地领了圣职,在曼托瓦也有了些声望。而玛蒂娜也在十四岁那年,与米兰公爵所在的斯福尔扎家族某一位成员订下婚约。
“不过她似乎并不太满意这一桩婚事,到她十六岁时,斯福尔扎家族要求她履行婚姻时,她打昏了自己的侍女,只收拾了一套衣服和一些细软,便从曼托瓦一路跑到了罗马。”
乔娅读到这里的时候,倒真的对这位玛蒂娜女士产生了一些好奇之心。
这个时代的女性虽然婚姻不由自己做主,但是地位与男性对等,即便是婚后有了情人,大家也都见怪不怪。极少有追求个人真爱追求到离家出走的例子。毕竟民风开放,大家都知道结了婚之后也可以在外留情,实在没必要做这种足以跟家族决裂的事情。
“玛蒂娜实在是任性至极,乔娅,你可与她不一样,你可不要学他。”阿德里亚娜在得知乔娅知道自己亲生母亲的身份并决定前去佛罗伦萨看望她之后,便开始对乔娅进行贵族小姐的行为教育。
乔娅一边听着阿德里亚娜的唠叨,一边将这封信沿着折痕又叠了回去,夹进了一本翻阅了一半的十日谈里。她回头偷偷看了阿德里亚娜一眼,见她并没有留意到自己手中的书籍,便稍稍松了一口气,将这本十日谈又压在了柏拉图的斐德罗篇之下。
薄伽丘在书中描写罗马教廷的时候可没怎么客气,阿德里亚娜一向是禁止她们阅读这本书的。
此时正是一天之中最为炎热的正午,光是听着庭院里夹竹桃树上的夏蝉嘶吼,便已经足够使人昏昏欲睡了,更别说阿德里亚娜的耳提面命。
“听说她离开罗马之后去了佛罗伦萨,还嫁给了一个银行家,生了一个儿子。”阿德里亚娜说,“但就算她过得再富足,卡塔内家族也不会再承认她,她这辈子估计都无法再回到曼托瓦了。”
乔娅收好了书桌上的书,又端起了两杯侍女方才送来的加了冰块的红葡萄酒,缓步走到阿德里亚娜靠着的卡萨盘卡长椅旁。
她决定使用投食法结束这一场“贵族小姐行为学教育”。
她向阿德里亚娜递上了一杯酒,另一只手晃了晃酒杯,听着酒中冰块撞击酒杯的声音,然后笑着转移了话题“我今天一早上就被布兰达奥带去了父亲的寝宫,到现在还没见到胡安呢,他现在好些了吗”
大约是因为天气太热,得了一杯加了冰块的葡萄酒之后,阿德里亚娜只觉得心中那团无名火也跟着散了下去,她抬头看了乔娅一眼,虽然跟玛蒂娜一样,乔娅拥有一头浅金色的头发以及白皙的皮肤,以及能用世间最美好的词汇去形容的相貌,但跟玛蒂娜却是有着本质上的不同的。
这个女孩是她亲自教导的,自小性格沉静而极具智慧,是几个孩子中最得长辈看重的。
想到这里,阿德里亚娜收回目光,心中稍稍放心了些,只不过随着乔娅的话头想到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的胡安,又有些气恼“不仅没好,还整天嚷嚷着想骑马。”
“看来胡安最近的爱好又变成了骑马了呀。”乔娅笑了笑,说,“我去看看他吧。”
除了收养的乔娅之外,瓦诺莎与罗德里戈生育了四个孩子,分别是长子切萨雷、次子胡安、长女卢克蕾西亚,以及刚刚七岁的小儿子杰弗里。
切萨雷只比她小了不到一岁,而且自小就性格老成,除了有时候瓦诺莎会抱怨大儿子从没对她撒过娇之外,基本没让人怎么操过心。
而切萨雷从小就已经丧失的撒娇能力,大约全部分给了下面三个弟弟妹妹。
胡安鲁莽,喜欢时下流行的一切小玩意儿,卢克蕾西亚骄纵,并且两人每次碰头都几乎要吵起来,托阿德里亚娜悉心教育的福,两个人吵架的内容,上达天文星象,下至街头传闻,没有一次不是妙语连珠、出口成章,而一向自认词汇量匮乏的乔娅只有瞪圆了眼睛然后以热烈的掌声来回馈这一场精彩的辩论赛。
然而现实并不允许她只当一名辩论赛听众。
两个弟弟妹妹吵完架了,还要跑到她面前,一人拉着她一只袖子,问道“乔娅,你觉得我们谁才是对的”
乔娅开始“我觉得你们都挺有道理的”
她发誓她说的话绝对发自肺腑。
两人“不行世间万物非黑即白,我们两个之中一定有一个人是错的,有一个人是对的”
乔娅“”
此时此刻的乔娅觉得,如果上帝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再也不会跟着骂世界杯决赛的裁判了。
而杰弗里在将将学会踉踉跄跄走路的时候就已经不是省油的灯了。
他爱哭,特别爱哭,就算哭得喘不过气来,也会结结巴巴含含糊糊地说“姐姐”
那时候身体年龄仅仅七岁的乔娅曾经为了哄他睡觉,抱着他在床榻上哄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床时,手臂酸麻得几乎抬不起来。
中世纪罗马人民苦不苦她不知道,反正她觉得自己挺苦的。
上周,胡安开始接触马术,马术老师知道他鲁莽的性子,特地选了一匹性格温驯的亚成年小马给他。他费劲地踩着马镫爬上马鞍之后,对缰绳和马鞭还极为陌生的时候,看见只比他大一岁的切萨雷已经在马场上纵横驰骋了,眉头一皱,牙关一咬,右手高扬,将手中的马鞭狠狠地抽在了胯下马臀上。
然后,他就在自己的床榻上躺了一周的时间。
“马术老师就是故意的”躺在床榻上的胡安一边由侍女服饰着喝下一杯加了冰块的葡萄酒,一边恨恨地说,“他就是故意想让我在切萨雷面前出糗,所以选了一匹脾气最烈的马给我,等我腿伤好了,我一定要让父亲赶走他不我要把他扔进台伯河喂鱼”
他语气说得恶狠狠的,咬字也很重,以至于被还没有咽下去的葡萄酒给呛到,开始剧烈地咳了起来。
这也不是胡安第一次被呛到了,他婴儿时期呛母乳,童年时期呛牛奶,长大了三天两头呛葡萄酒。
早已习惯的乔娅坐在他床前的一把乌木制的但丁椅上,懒洋洋地靠着椅背,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也不着急,只是垂着头翻着从自己房间里带来的那一本古希腊史书。
正翻到伯罗奔尼撒战争末期,提洛同盟之首的雅典某一所神庙内,阿波罗神像被人毁掉了头部,而至今肇事者仍未找出。
在侍女的帮助下终于止住喘咳的胡安一手抹掉眼眶的泪花,扭过头去看她,有些委屈地说“乔娅,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看书的”
乔娅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来你这里看书的。”她把书往胡安眼前晃了晃,“阿德里亚娜现在估计不想看到你,所以我刚好可以在你这里看看书。”
胡安盯着她看了好几分钟,然后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哼来“我懂了,你就是更疼切萨雷和卢克蕾西亚一些,你一点都不爱我。”
乔娅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经历这种死亡问题,类似于“我跟卢克蕾西亚同时掉进台伯河你会先救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