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行洲里,处处是繁华地,少有落愁岩这般寥无人烟的地方。这里曾是野坟场,如今被天京旧族的后裔占据,用于祭祀,以及医治他们有时会发作的先天痼疾。
落愁岩上,巍峨神庙肃然而立。一砖一瓦不过几十年之龄,作为庙宇而言尚且年轻。但一年年的香火一年年的血痕,还是将它染出了萧萧然的沧桑。
南芷一身委地的水白法衣,手执火炬立在神像前,忽然觉出了一丝疲惫,心枯血干的疲惫。
其实她的心血早就耗空了,但她从来不去思索。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退缩,或许会令她萌生哪怕一点退意的疲惫也不行。
一百年的无路可退,一百年的疲而不觉。
终于,走到尽头了啊
庙前一列列人们鱼贯而入,一无所知的人们,他们不会懂得这名容姿高洁的女人缘何喜极而泣。
祭祀步骤繁琐,一个孩子忍耐不住,困倦地呵欠一声,胖乎乎的小胳膊腿一挣就想坐下。最后给他母亲严厉地拉起来“诺儿,你怎可如此不敬”
孩子一脸委屈“娘,诺儿真的待不下去了嘛诺儿从来没得过祸血的病,更无心修道,为什么连诺儿也要来拜神”
他的娘气得嘴唇哆嗦,弱躯颤似风摆柳絮“你这孩子怎地如此不懂事净想着自己,半点不为你的家人族人考虑么我们拜神,不光是为了救助自己的先天疾病,更是为了族运”
“三千年前,自在天城坠入地底;一百年前,琅华地毁于内乱鬼祸。我们一族在哪里安居就会在哪里覆灭,这是我们的天命。获罪于天,故履受天灾。”
温婉妇人面色骤变,是亲生儿子都不曾见过的狂热。眼中如光如火,满溢狂信者的执妄。
“要想挽救本族,避免第三次灭族之灾,只有虔心事神,以期神上恩降福祉,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救大厦于将倾”
诺儿被她神叨叨的激烈语气吓着了,嘟着小嘴怯怯道“拜了这个漂亮哥哥的像就有用了吗他真的会保佑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吗”
“我们别无他法。”他的母亲嘶声道,“我们的命运,都在苍天手上。”
透过重重人群,漫漫烛香,南芷手中的火把终于落下。火焰灼在神像上,竟然流出鲜活的红血。
“敬谢神上感恩神上,赐血予我等罪人”
信众欢呼不绝,为了即将饮到嘴中的神血,为了那如罂粟蛊毒般成瘾的仙药。
南芷口中诵唱经文,面上无动于衷。她像个神婆一样歇斯底里地舞蹈,要请神灵降世。只不过,她请的是一尊邪神。
驾轻就熟的仪式,今夜却多出一种本不应有的惘然。
她受尽折磨的两个孩子,是否仍相信着母亲会带来救赎此时十缨的埋伏也已经备好了吧,他又在哪里呢
复仇之刀已然出鞘,刀客的心却早在磨刀时变得苍凉。
明月悬和相别辞终于行至落愁岩前,只隔一条小河,一座水中的矮山。
他们能一起走的路,说不定也只到这里了。明月悬悄悄望着相别辞的侧脸,心中忽起微澜。
又变回了他们初见时的模样,十六岁的男孩子,精致俊俏,假扮成少女时英秀又萧杀。若不是在心怀叵测的杀局中相遇,或许他真的可以做到毫无芥蒂的欣赏。
天命簿早在他识海深处孜孜不倦亮了半个月,高亮大字血泪控诉终极反派未来的恶行,每天一条新推送。
“丧尽天良两代魔王联手血洗乌麓川,惨状可怖附图”
“男修看了会沉默,女修看了会流泪仙魔会战战场纪实附原著746748章”
明月悬凉凉道“乌麓川的事和相别辞没什么关系,至于后者,是一场乱战罢了。你不拿给我看,我也还记得。”
天命簿封面上缓缓现出一个简笔画的哭哭脸,两笔草率点出的豆豆眼里,浓墨代替泪水扑簌簌往下流。
但明月悬早吃透了小破书这招,无动于衷地往书上一扇“别闹。你无非是想让我出手杀他,可自从我来到这里,许多事许多人都随之改变。”
“除非他真的在我眼前走上天定的道路,否则你发给我的那些文字,就只是文字罢了。”
天命簿安静了片刻,放出几个漆黑的大字“一时之仁,一世之悔。”
明月悬一巴掌把它扇进了识海深处。
他觉得自己是不会后悔的。
坐在船头,饮尽半杯残酒,对面的少年神色怆然,似有不舍。
“师父叫我把你引到这里来,还让我助他杀你。我不会照做的,我会暗中帮你,要是师父发现了”
他忽然说不下去。
发现了之后呢他会对师父拔剑相向吗不久之前,这还是山无棱天地合也无法想象的事情。
明月悬看着他,很淡很淡地笑了“不必了。”
“一边是鞠养之恩、授业之谊、手足之情,一边是天下公义、慈悲仁心,现在的你恐怕是进退两难。我不勉强你。”
青年一身白衣无风自舞,灵息澎湃而出,缠绕周身的魔气转瞬消弭。
脸上病容,身上伤痕,都委于风烟散作尘。天罪狱的封印再度被明月悬完全压制,于是他的锋芒终于无所顾忌地冲天而起。
名剑出鞘,剑气凌霄。
“你回去吧,好好慎而又慎地思索一番。等你有了决断,我们再来做个了结。听说小神行洲万顷水乡,一半风光在烧灯台,我会在那里等你的答案。”
“或许那时你会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结局。”
江影摇落,船头轻晃,载酒的小桌边只剩下了一个人。剑仙仗剑去,被留下的少年仰头望天,独自把盏,饮至酒杯干。
天上一弯月轮,水里一抹月影,空中御剑而去的人风华正似月中仙。
照在他心上的,究竟是哪一个月亮
落愁岩前的矮山上,一名游魂飘飘而立。
他身着古时的戎装,容颜俊逸,眉目间却自有一股辗转千秋的古韵,颇见沧桑之意。气度煌煌,似是帝王图中走下的前朝贵族,又似是边关上风吹雨打几千年的铜铸将军像。
这样的人,生来就该立于万人之上,哪怕沦为孤魂野鬼,也不应当成了侍奉邪神的爪牙。
明月悬第一眼望见十缨时,便如此作想。
而十缨望着他翩翩携剑而来,只觉眼前豁然一亮,如月出东山。
“这座小山的名字,是栖蟾丘。蟾者,喻月也。此山,正合适把高悬空中的明月留下。”
十缨微微一笑,冲他开口,话中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明月悬也冲他一笑“你是谁,挡在我的路上干什么”
“我名十缨,出身逆法度,是要剿灭天人后裔的人。”十缨缓缓道,“同时也是相别辞的师父你是跟着他来的吧,他人在哪儿呢”
白衣青年悠然抱起双臂,似笑非笑地望着面前的游魂,那绝丽的脸上似有一股冰冷的讥嘲。
他看他的眼神,真真切切是看死人的眼神。
“我现在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那么堵过我路的那孩子现下如何了,你猜不出来吗”
十缨原本对徒弟的能力信任已极,就算赢不过眼前之人,也决不至落得个被击杀的下场,但明月悬眼中的寒意动摇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