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深深,折进街衢巷陌,将玲珑的湖上洲屿划成一片片不同的街坊。水汽四下氤氲,白鹭门前过,沙鸥檐下留。
相别辞踏水而来,掠过一道道黑瓦白墙,最后停在一扇桐木大门前。
这是他无比熟悉的门。
他一生到此,也只熟悉这一扇门。
搬到小神行洲后,他第一次有了家人,有了遮风挡雨同出同入的一个屋檐。
更早些,与师父在天京旧址中生活的那些日子里,他尚不记事。师父也待他严厉,他说他们都是隶属逆法度的战士,而战士们聚在一起的地方不叫家,叫作战场。
在这扇门里,母亲和弟弟妹妹曾经同他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在这扇门外,他曾经坐在门槛上看游船往来,邻居们过着寻常烟火人家的日子。
一百年来,他还是有许多与复仇和争斗无关的回忆。
他推开了门。
相家这间宅子不大,但也有好几间厢房。小姐的闺房在内苑西厢,未及入内,就能闻到经年沉积的药味。
她总是得靠补药将养着的。相别辞默默挑开帘子,想去张望里面的女孩。他想起了从前在修行的间隙,为了妹妹走遍天下寻宝采药的那些经历。
能活过百岁,她自然也不是没半点道行的凡人。从很早以前开始,相别辞就意识到他的弟妹或许也很有天资,未必弱于自己。
只是他们中了毒咒而他没有,于是他们的命运判然两分。
他们只有病痛,修行也只是一种维持生命的方式,而他还有花花世界,漫漫仙途。
兄妹的缘分不会太长,见一面就少一面。
少年修长的手指挑开床幔,却在下一刻僵住。无论那床上有什么东西,就算是一架蜕了画皮的骷髅,也不会比此刻之所见更令他震愕。
床中的少女骨瘦如柴,粗略望去只有猫儿狗儿重,通身肌肤像被挤干了水的橘子一样枯皱,说是老妪也未尝不可。
但这副丑陋可怖的模样相别辞是见惯了的,并不惊讶,使他吃惊的是她身上的镣铐。相回情浑身上下都被咒链锁住,关节处更是贴满咒符,制止她行动。
画符的笔迹,赫然是他母亲。
相别辞一失神,手指扯动床幔,勾起床边金铃狂鸣急响。
“啊啊啊啊”
少女忽地在床上挣动起来,发出一串混乱而凄切的尖叫。
相别辞低低诵起经文,想要缓和她的痛苦。就在这时,闺房的内门被人撞开,一个只着单衣、容颜憔悴的男人冲了进来。
他的身形与神情都还像个少年,但眼角眉梢都是风霜痕迹,皱纹里夹满过往的苦难年华。
男人张皇呼叫“情儿、情儿你又怎么了”
他没想到屋内还有另一个人,猝不及防惊叫一声,立刻放出了母亲留给他的刀符。
符箓在空中化成一道刀影,悍然斩下。
床边那人只是静静抬起一根手指,挡在刀尖上。
夜风凄凄吹过帘栊,月光照亮他冷秀脸庞。
“大哥”来人一愣。
相别辞立在廊下,等弟弟将妹妹安抚得睡了再出来。院外传来潺潺水声,门前小溪汩汩响在这个并不平静的晚上。
过了好半天,相念予才从妹妹房间里出来。兄弟二人都有些不知所措的尴尬,因为他们独处的时候委实太少。
“母亲为什么要锁住情儿”相别辞问。
相念予苦笑一声“因为她捱不下去了,一心想要自尽。娘无可奈何,为了留住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刚刚我去照顾她,她还说什么在病榻上苟延残喘个几十年,生活中连点光亮都没有,这样活着与死何异。唉从前我还能劝一劝她,我和她同病相怜,但今日我受的苦已经比不得她了。”
“你这回走了没几天,她就失明了。娘想给她换一双灵兽的眼睛,结果反被妖血污了脑颅,如今是彻底瞎了。”
相念予与相回情,两人的心早已在漫长的等待中枯为槁木,可他们的母亲固执如初。南芷恳请他们相信只要再过上几天,她就能为他们降下神的恩赐。
“娘说等我们的病好了,再过几个月还能赶上万神阙遴选门徒,她会送我们登仙门,入道途,看我们一生风光顺遂、快意平安”
他满是鱼纹的眼角,似乎积了一滴浑浊的泪。
能够苟活至今,除了那些柔情眷念,是不是也因了他心里还有这样荒唐的希冀
“要是能像哥哥一样活着多好啊,可惜我永远做不到了。”
他看着哥哥永远年轻的脸庞,忽然就忍不住脱口而出。很多年他都没有这么想过了,他知道自己与哥哥之间是天与地的距离。
相别辞没有看他的眼睛,只低低道“会实现的。”
银发的少年坐在屋顶的鱼鳞瓦上,手上一颗颗念珠次第旋过。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喜欢坐在这里做他的功课。或许偌大的家里,只有这一片屋檐才是属于他的地方。
母亲不允许他跑去弟弟妹妹的院子里闲逛“你身上血气太重,会冲了他们。”
其实他知道真正的原因。他弑父的那一幕至今仍烙印在弟妹们的眼中心上,无法像忘记从前掉过的泥坑一样轻而易举地忘记,无法释怀。
有一回,一只流浪的恶狗冲进房来,小小的相回情见了大哭“哥哥哥哥”他听到了她的叫喊,飘下屋檐赶走了狗,一回头,却发现她还是怕得发抖。
他想安慰她,可越是靠近,她越是抖若筛糠。
就是在那一刻他意识到,她口中唤的哥哥并不是他。
她看他的眼神,与看恶狗并无分别,恐惧是无法掩饰的。
他心中一刹那翻起过许多黑暗的念头,可当那只温柔的手放到他肩上的时候,他通身一震,还是为自己方才的念头羞愧起来。
南芷从落愁岩上归来,带着一身疲惫爬上屋顶,慈爱地注目久别的儿子。
“离离,你终于回来了,怎么不去歇息”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与母亲相见的机会了。相别辞犹豫良久,还是开了口“母亲,您一定要杀光那些人吗在小神行洲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您真的没有一丝不忍吗”
南芷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你想要我怎么做呢何况,就算此刻抽身,你的师父难道就会放过我,放过你想要活命又不想弄脏自己的手,哪有这么轻易的事。”
相别辞轻轻垂下眼睫,他想是该做出决断的时候了,但无论走上哪一条路,似乎都看不到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