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值得去听的,那是一颗怪物的心。
那个银发红瞳的怪胎诞生后,南芷只看了一眼便得出结论,这孩子的相貌与他们夫妻没有半点关系,便如借腹生子一般。
出于冷淡的私心,她令丈夫暂时不要给这孩子起名字,以免一不小心记得太深,嘴上却说是要长久斟酌。
家人觉得她跟这孩子不亲,南芷听着也如芒在背。她想要是有别的孩子就好了,她亲生的、真正的孩子,那时她一定会证明她其实是一个好母亲,只是独独对自己的孩子好。
那时她一家自是乐享天伦,贤妻良母,父慈子孝。
在此之前得剔除那个祸害。南芷终于安排好了一切,找到了镇压那怪胎的好时机。
十八重封印都已画好,她携着咒符与婴儿进入了天京旧址。
常年杳无人烟的废墟,有着似乎能掩盖一切的荒凉。
年轻的妇人简衣薄饰,草草改装,从厚毯子里翻出小小的襁褓放在地上,另一边堆着法阵用的符箓灵宝等物。
难得细细端详了一场,这小婴儿的睡脸沉静无比,与寻常孩子红扑扑的小肥脸不同,精致秀丽得像个价值万金的人偶娃娃。
这孩子似乎不会笑,倒是经常大哭,像是忍受着什么激烈的痛楚似的。有一回他受了伤,血滴到地上立刻腾出火花,南芷这才知道他血脉里有奇异的火。
时时刻刻在体内燃烧不停的火,想来会很痛吧但这不是什么病症,委实难治,她也就放着不管了。
南芷的眼神划过一圈儿,突然不可置信地僵住。
婴儿光洁的额头上,拨开浓密银发,赫然可见两个小小的突起,红黑交掺,正是犄角的雏形
不应如此的
据她所知,请神降鬼之所以能带走母体内的鬼种,是因为这些神异之物技高一筹,能够将其压制。它们投胎化成的魔神也不会变作鬼族,因为它们本身的血脉更为强势。
这婴儿却变成了鬼。
以她之敏锐,很快就想通了原因。
他和鬼族,血脉本是同源。
鬼族是欲界天魔王一个人的造物,用的是饿鬼道中饿鬼的鬼气和魔王本族的鲜血。
这婴儿既然和鬼族血脉同源他就一定是魔王的同族
她几欲尖叫出声。
在这一方饱经的土地上,没有人听到天外之魔还能镇静不改。
这只小怪物留不得。
而且
她情不自禁又瞟了那对雏角一眼,打了个寒颤。
鬼角的外形,是有讲究的。
吃过人的鬼,体内血气重,角呈红色,而不曾吃人的鬼,先天阴气重,角呈黑色。
至于一经化鬼便拥有红黑二色角的,生而血气阴气并重,是天生的鬼王。他们的鬼种可以无限繁衍。
以这婴儿的来历而论,强大如他,是先天鬼王也不奇怪。
令她战栗的是,这是一对双角。
鬼种入体的时候,人生鬼角,会遵循一种奇怪的分法。
若是在化鬼之前杀过人的,头上会生出双角,不曾造过杀业的则是独角。
而这婴儿头上是双角。
他明明还是个说不来话走不动路的小宝宝,到哪里去杀的人来
难道是他前世宿缘未尽,仍有造杀业的神智,还是在她不知晓的时候
南芷心中惧意大盛,不敢细想。
她咬了咬牙,突然擎出一柄匕首,狠命磋磨着婴儿头上犄角。
不能留下痕迹她要抹掉这该死的东西。与鬼族有关的东西都是她的心病,凡是可能暴露她曾是鬼的事物,都必须除去。
肢体受残,婴儿一下惊醒,大哭起来“哇哇”
南芷慌张不已,随手将割下来的犄角收进袖中,四下张望。
婴儿额上全是血迹,哭泣不休,毫不打算停下。她不知琅华八姓会不会有人心血来潮来了天京旧址,被这孩子的哭声惊动。
南芷已是焦头烂额,大汗淋漓。
她尝试着,像她平素装作慈母的时候一样,抱起了血迹斑斑的婴儿。
“宝宝乖,不哭,不哭”
可这一次,她把声音放得再缓,这孩子也无动于衷,只是一味号哭着。
越哭越是大声,撕心裂肺,扯着嗓子,扯着命这小小的婴儿好像要把全部微弱的力气都投进这一场号哭里,哭尽这苦海无涯的生。
明明是那么幼小的声音,明明是在哭泣,却毫不示弱,没有委屈,有的只是愤怒,无尽的愤怒。
不是也不屑感动任何人的声音,只是为了撼动上苍。
南芷抱着婴孩的手发起抖来。
她好像不是为了怕惊动他人,不是为了她的谨慎,只是单纯觉得这哭声比剑还利比刀还狠,浪潮一样拍上她的脸,再不制止她的脑袋就要炸开了。
“别哭了”
她声嘶力竭,穷途末路。
哭声犹在继续。
南芷魔怔着,狠狠一把将怀中婴儿掼到地上
听到孩子砸地的钝响,鲜血渗出襁褓,有种破罐子破摔的畅快。
婴儿忽地睁开眼睛。
猩红如血的眼,成年人读不懂的眼色。
南芷被他或者说它,这个怪物,看得浑身发寒,又一次失去了力气。
“别吓我是我用法术把你捉到这世上来的,我也当然有办法把你赶回去”
然后,有生以来第一次,这婴儿弯起嘴角,冲她轻轻一笑。
南芷脑中只剩一片空白,呆若磐石。
片刻之后,她尖叫一声,高高举起手中匕首,冲着婴儿一往无回地刺了下去
匕首破肉而入,极是容易。
可那孩子没有死,看样子也不会死。他天生灵力惊人,恢复得太快,一会儿又是一个完美无瑕的漂亮宝宝,只是额头上被砍了犄角的创口一时半会儿长不好。
南芷想要逃跑,面对这样的强敌,她束手无策。
所幸老天垂怜,那孩子没威胁她太久,又饿了,哭了,睡了,像任何一个寻常婴儿一般。她手忙脚乱地将他封印了,活埋地底。但她知道,这些小小伎俩绝对害不了他。
她日夜祈祷,不要与这孩子再见。然而天不遂人愿,这一天来得很早。
他长大些,有好几岁了,被一个虽然早就死了、但真该再死一次的游魂从地底刨了出来,还起了名字。
相别辞与她重逢的第一天,就手刃了她的丈夫。
这孩子是她的罪,是她的灾星。
他生来就是魔鬼啊。
水镜中悲欢离合都已落幕,幻象揉进水珠,落在地上碎成千千万万片波光泡影。
回忆散了,镜子破了,母子之间全部的阻隔一扫而空。
南芷缓缓抬起头来。方才水镜挡着,她还没发现,少年身形已然拔高,轮廓陡然深锐,变作了成年人的模样。
从这一刻起,相别辞再也不会抑制自己的力量。无论血脉里的火烧得多旺,灼得多痛,他都不会再惧怕了。
南芷先前也见过他这张成熟冷峻的脸,却不曾见识他这副坚毅一如成人的表情。
“果然,仇恨是最能令人成长的东西。”她喃喃念道。
“你给我看这种东西,真的不怕我杀了你”相别辞冷笑着问。
他瘦长的爪子移到胸前,抓出了南芷袭击他时所用的东西。是乳角的碎片,被藏了很多年,用丹药炼制过,还有血引的作用。
“真难为你对我这么上心。”他嗤笑一声。
南芷神色不动。朝夕相处一百年后,她也渐渐习惯了这个小怪物,没有那么惧怕了。
那是骨子里的害怕,可在绝境之中,她也要咬牙去克服。
“那当然是因为,你就是现在杀我,也威胁不了我了。”她在心中默默回答。
暗道的门忽然一震,一道雪亮剑光照亮斗室,将门一霎撕破。
门后是黑衣,云带,披风上书着大刀阔斧的斩字纹。
过天涯屹立在门口,俊逸脸庞上轻浮之色尽褪,冷肃得与平时判若两人。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殿中的少年身上,瞪着他红黑交织的长角,寒声道“竟然真的是新生的鬼王。”
一开始,过天涯根本没往鬼族那方面去想。
他跑来天柱塔,只是因为好友要他帮忙。明月悬叫他前来小神行洲,阻止一场邪魔外道的活祭。彼时他还在东都过浪荡日子,来得匆忙,所知甚少。
过天涯只知道要举办活祭的是琅华八姓后人,还有一个自称逆法度的名不见经传的组织。明月悬告诉他,若敌人悔悟投诚,可以留其性命,但务必将其牢牢制住。
他来了,挡下了一帮脑子不清醒的凡人,准备打破结界,进殿砍人。
殿中的人甚至不敢冲出来与他正面交锋,过天涯不屑的一哂“小鱼小虾,不值一提,当不了我一根手指。明月悬竟然为了这么些小喽啰就跑来请我出马。”
青年一笑未落,殿中便有一缕神念悄然飘来,惶惶然传向他。
那是求救的讯息。
借神念向他传讯的是名女子,年纪已不轻了,神念中的声音凄切苍然。
“仙师,求求您大发慈悲,救我女儿一命我和我女儿被逆法度的人抓去,以此要挟我儿子替他们做事。如今他们一心鱼死网破,就要害死我女儿了”
“我愿意襄助于您,只求能救回女儿,与族人团聚。现下殿中只有我与我的儿子,可他已经变得丧心病狂,背叛了我们只要您解决了他,我就能助您翦除那帮魔物。”
“对于儿子,我心中也有诸多不舍,可还是要请您斩杀他,除恶务尽。因为他已经成了新生的鬼王”
对于敌人的传讯,过天涯也是半信半疑,但“鬼王”二字一出,由不得他置之不理。
鬼族王血万中无一,但只要出上一个便是正道的心腹大患。十方花都的鬼族三王,从来都是他们诛邪台的死敌。
若这里真有新生的鬼王,那么,身为诛邪台的传人,斩杀鬼王,他责无旁贷
过天涯不等南芷替他打开暗门,便果断一剑斩下。
门扉轰然而裂,烟尘滚滚直下。透过灰烟,过天涯与相别辞终于劈面相对。
杀气四溢,如临大敌。
天道钦定的对手,终于在荒滩颓垣里相逢。四目相接的一刻,两人心中俱是一震,嗜血的战意蓦然冲上心头。
冥冥之中,似乎有看不见的声音在鼓动他们,将刀剑刺向对方的心脏。
相别辞一甩鬼爪,尝试着调动周身法力。刚刚化鬼,他体内灵气鬼气紊乱无比,正是走火入魔的关头。
但在强敌的面前,他不敢示弱。
“你是来救人的,还是来捣乱的如果不是来捣乱的,就别挡在我的路上。”他冲着过天涯一字字道。
过天涯长眉一挑“原本是来救人的,可既然撞见了新的鬼王陛下,自然要来拜会一二。”
这两个男人,两个她憎恶的仇敌,就要鹬蚌相争了。
南芷拖着疼痛的身子,努力爬向暗道。她要去找她的祭品。
天京旧族的后裔都拥堵在暗道里,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此刻见他们的先知委顿于地,一个个都眼含热泪。
有人当即就叫出声来“夫人”一个精壮汉子跑前几步,想把她搀起来。
南芷脸上露出一丝火热的笑意。
来吧,到我这里来,或者是让我到你们那里去。只要她的祭品没出暗道,她一样可以发动献祭,教他们死得干干净净
她方才给过天涯传讯,把自己摘出去,打得就是浑水摸鱼的主意。
无论如何横生枝节,她总是有办法解决的见招拆招,无论使出什么招数,她都要达成目的
她伸出手。
可这时,一条鬼气凝成的长索狠狠抽来,一抽就抽裂了她半条手臂
肉裂骨碎,只剩半个手腕还吊在骨节上。
“啊啊啊啊”
她面前的人眼睁睁见她断手,一个个嘶声尖叫。
殿中人人惊愕慌乱,抽泣不休,更衬得身后传来的那个声音冷酷不近人情
“你哪里来的胆子,居然敢在我眼底下玩弄心机你打算干的那些恶心事永远也成功不了,因为,我会让你失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