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不配居留仙界,我配不上这里。那一天我离去的时候,夕阳在天,满城熔金,那不可一世的灿烂景象永远留在了我的眼睛里。”
相留忆酒量很好,此时看起来却像是醉了。他拍着石墙,黑发乱披,语声如笑如狂。
“如果只是这样,那便罢了。自在天只不过是太高高在上而已,它值得。谁能想到,自在天的无上光彩,竟然构筑在凡世的苦难之上”
雪迎朝木愣愣地,还未听懂他的话,脸上已先失了色彩。
青年唇边讽意如钩,不管不顾地吐露了秘密
“后来我才知道,天人一族降临此世时,打破了界封,害得此方世界被混沌侵蚀,浊气横行,天下大乱。稀薄的元气,已无法支撑世上生灵的存续在这样的危难关头,无力再作迁徙的天人一族为了在此界中活得好好的,继续享受他们高高在上的生活,选择了再一次的掠夺。”
幻境里的风忽然呜咽如诉。
隔了三千年,相留忆的声音依旧如刀锋般森然沥血。
“自在天城整座城便是一件法器,一件有史以来最为庞大恢弘的法器,它的作用,是吸取天地元气,纳入城中,然后将于天人有害的浊气排至下界。”
“依靠着它,天人族夺走了整个世界的精华。从此所有的元气、生机,都归自在天城所有,凡间一面为自在天城灵气,一边承受它放出的浊气甚至魔秽不愧是神族后裔,全天下的好处都是自己的,坏处都让别人担着。真是好算盘”
三千年后的幻境里,明月悬和相别辞也听见了他的话。
宛如石破天惊
两人对视一眼,俱在彼此眼底望见了惊疑与震骇。
自在天城覆灭之后,天京旧族为人间做了许多善事,积下无数功劳。在史册中,坠落的仙京始终是光辉的一笔。
若说自在天城背后还有如此不光彩的一面有谁敢信恐怕比说万神阙背叛了正道还要骇人。
“我觉得是真的。”相别辞对明月悬如此说道。
明月悬轻轻阖了阖眼“看来,你又有一些不太寻常的见解啊。”
相别辞默然,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在刚刚的幻影里,不少自在天城的城民从他面前走过然后,他又察觉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
明月悬也在一旁沉吟着,出于他在术法一道上的天然敏锐,他觉得自在天城的“真相”里有种不一般的东西,或许会十分有用,但一时半会儿也理不出来。
天命簿在他的识海中悄悄打开了自己,记下了雪迎朝的幻境。
“”
明月悬在思考,要不要阻止一本书窥探别人的隐私。
就算是邪神,被录下这种东西也不太好吧
三千年前,幻境里的一切还在继续,已发生的会继续发生,永远不可改变。
雪迎朝终于回过神来了,霍然起身,红瞳里怒火熊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话要是被别人听见了一定觉得你疯了无稽之谈”
事实上,就是雪迎朝自己,也快觉得他是疯子,只有疯子才说疯话。
相留忆挨了他的骂,只凄凉一笑,靠在墙上撑着自己的身子。
他说“我也希望这是无稽之谈。”
“可我看见了,天城之底被掩藏起来的阵法,凡间被吸到干涸的灵脉,贫瘠大地上,那些术法的痕迹。我还见识过你家那位大人的手下,从圣子的天光无上阁里下来,奉旨来人间修补大阵,掠夺本已所剩无几的凡间灵气。”
“那些年我在命定荒芜的大地上汲汲求生,身边的人过得也和我一样艰难。蝼蚁的挣扎,站在天城的云端里是看不到的。”
他的手按上胸前“历经千辛万苦,我终于爬上了这里,这个令我爱恨难辨的地方。天底下,就只有这里是幸福的,是凡人梦中的极乐净土。我承认我贪恋这里的繁华”
谁不贪恋呢
自在天上,到处都是欢歌笑语,满目生机,而到凡间去,看见的就只有死,死,死
他的眼神微微一暗。
“可这里越是繁华,我就越想将它毁掉”
轰隆
一道闪电劈过窗外。
原来在争吵中,度过黄昏,已入夜了。嘶嚎了整个黄昏的风终于唤来了狂雨。
雪迎朝身上发凉,心头却是火一样烫。他觉得自己是愤怒的,但又意外地,丝毫不想为了相留忆那大逆不道的话去惩罚他。
烈火的刀就藏在他的掌心,可这是出多少次刀斩多少次业障,都无力破解的啊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相留忆看起来也像在等着他开战一样,可他没能等来预计中的攻势,倒是心绪激荡之下,身上的伤势再一次迸裂。
血如流泉,雪迎朝眸中倒映着相留忆的脸,从来没见过他这般脆弱的模样。
少年伸手揽住了本该是他敌人的人。
他们刚刚谈了很多大事,古今,天下,天下人可就在对视的那一刻,他忘了天下人,只想起他。
“呵呵”相留忆的心脉都快裂开了,他却在这时候轻轻地笑起来。
他努力地抬头,像要说些什么,长发如雪的少年也倾身低头,想要听清。
太近了,又更近。
冰凉的唇触到了另一份柔软的冰凉。
三千年后,幻境外。
“”相别辞的脸还是又冷又瘫的样子,但惊恐的眼神出卖了他,“他们为什么突然就,嗯,就”
“亲了”明月悬好心帮他说完,“你在害羞什么,都一百多岁了,你还奇怪这个”
相别辞道“可他们为什么这么突然”
明月悬这回惊讶了“很突然你刚刚看了那么多风花雪月的戏,还看不懂暧昧这回事”
他家这位小朋友,可能比他以为的还要不懂人心。
又或者,是不在乎外人的心思。
那层窗户纸一捅破,幻境里的日光都更明媚了三分。
单是从蜃气幻出的物件有多精致来看,也看得出这是雪迎朝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月下花前,醉里相媚好。
背着他两个亲人,背着城中的外人,背着天下所有人,悄悄静静地相好。
黄昏时分,雪迎朝和相留忆坐在东城白椿坊的一面屋檐上,看天上飘下淡淡袅袅的雪花。
“下雪了,真少见啊,可惜明天清晨就要化掉了。”雪迎朝说。
相留忆怕他冷,把他纤细绵软的两只手捉过来,藏进自己的袖子里用大手掌暖着“哪怕下一瞬就化掉,这雪至少也已经来过了。”
入夜,霜满楼台,雪满城。
下雪的声音比雨声更静,更安然。
在沙沙的雪声里,通天塔一处晦暗的小室里,纱幔重堆,红被乱翻。
夹杂春声。
三千年后的幻境中,相别辞的声音已经比雪落之声还要低了“原来男人和男人之间真的可以如此行事,我没有想到还有这么多学问,要这么做”
明月悬心中忽然警钟大作。
没有想到以自己的脸皮,还有尴尬的一天不,这真的是很尴尬的一件事啊他无比迫切地想把妖蜃揪出来痛打一顿,告诫它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放到幻境里演出来的。
人类的世界很复杂的。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捂住旁边那家伙的眼睛。
明月悬伸手死死蒙住相别辞的眼,语气严厉“你才多大怎么就敢坦荡荡看这些”
相别辞弱弱道“我已经一百多岁了,你刚刚也这么说啊。”
“”明月悬顿了一刹,镇定接道“是啊,才一百多岁,这不还是孩子吗”
于是理直气壮地不肯放开捂他眼睛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