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之中, 自在天城繁华依旧, 只是华宫豪邸、街角巷尾的暗影里多了些淌血的厮杀。
天城之下的大地上民怨沸腾, 天城里逆贼也是层出不穷, 时时犯上作乱。
日子越来越不太平。
但天光无上阁的统治决不会为这些蝼蚁所动摇,明渡影将手下最出色的武士组成了“十翼卫”,平定内乱, 扫荡妖魔, 肃清整个自在天城。
十翼卫神出鬼没的精英里, 最传奇的是两个人,据传是一对断袖。一个雪发白衣,驭火时身侧红蝶飘飞,另一个黑衣纵刀,蒙着面, 却有一双神采飞扬的眼。
“最近逆法度的家伙越来越猖狂了啊。”
斜月当空, 雾影萧疏, 相留忆收回长刀轻轻一抖, 刃上沾的血都滴落在官道的白石地上。
他刚刚刀劈了几个逆法度的徒众。不算什么麻烦的战斗,所以他现下心情还挺松快, 说话时轻描淡写、语带调笑。
跟他一道前来剿匪的雪迎朝脸色却微微发灰。
“是,是啊。”他心不在焉地接道, 眼睛望着官道上倒下的尸身。
刚刚还活着的人, 逆法度的反贼, 也是自己身边情人曾经的战友。
最近逆法度的人时不时主动找上他们, 动作多得相留忆都发现了不对哪有人这么上赶着自投罗网的为什么逆法度那么想和他们打交道
雪迎朝倒是能猜出为什么。
相留忆应战的次数多了, 逆法度也该发现了他的真身。昔日一片丹心的战士突然投了敌,总会有人不甘地想要来见上一面,问他一句为什么做了叛徒。
但他不能让他们碰上面,他害怕忘神咒的真相被人发现。倘若咒术被人解开,那么陪在他身边的相留忆就会又一次被逆法度夺走了。
雪迎朝不惜一切代价编织出的这个虚假美梦,就算再荒唐,他也不要所爱之人醒来,留他一个沉在梦中。
方才,那逆法度的杀手从檐下袭来的时候,他听见她高叫着“小师叔我最后一次叫你师叔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少女一双带泪的眼,坚定清澈,雪迎朝在她眼底照见自己的影子,恍然间竟觉得狼狈。
他不能教相留忆听到她的话
红蝶吻过少女脖颈,修为远远不及他的少女修士仓促倒下。
雪迎朝杀人一向很快。
此时地上的少女尸身,清澈的大眼睛依然圆睁着,却不再有那般令他心惊胆战的眼神了。
相留忆也望着她,忽然伸手拉下了雪迎朝死活要他戴上的面罩,大大咧咧地袒着脸,露出奇怪的神色“总觉得他们身上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比起来杀我们,更像是来找我们的。”
“找我们和杀我们区别也不大啊。快走吧,大好良宵,干嘛浪费在死人身上”雪迎朝焦切地打断他。
青年眼珠一转,露出个颇玩味的笑“哟,等不及了别这么委婉嘛,我不是说过只要你肯直说,我什么都会满足你的嘛”
雪迎朝满脸通红,拖着他的袖子“走走走”
临行之前,他回过身,看见地上的女孩犹睁着眼,不能瞑目。
雪迎朝曾虔诚祈祷,希望日子就此停驻,可时光永不会遂人愿。
幻境里的下一幕,凄风苦雨正疾。
是他梦碎之日。
那一天雪迎朝从天光无上阁修行归来,走在路上,心头突然掀起无边的疼痛惊悸。
忘神咒竟然解了。
雪迎朝豁出命在天城里飞奔,要快一点,再快一点,他怕失去不能失去的东西。
他找到了相留忆,在通天塔上他们在塔中有几间房,曾于此筑过爱巢,度过平静岁月。
如今只剩一片狼藉。
柱碎梁坍,壁塌墙残,到处都是交战留下的痕迹,地上刀气纵横。相留忆遍体鳞伤,捂着心口跪在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的惨叫声,几乎把雪迎朝的心也撕成了两半。
相留忆的对面,正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身着式样古朴的黑袍,眉目如刀削斧凿,不怒自威。
男人只背手而立,不需出招,迫人气势便澎湃奔涌。他居高临下地俯望相留忆,眼神复杂无比,似是失望严厉,又似是怜悯痛心。
后来雪迎朝才得知,此人便是逆法度之主。
也是相留忆的师父。
他非人族,而是上古大妖,是一条应龙。应龙长川,他出世的那一年比天族来到此界还要早,对于鸠占鹊巢的天族一向痛恨至极。
逆法度的人无法接近相留忆,于是他亲自来了。偏偏逆法度中也只有他造诣够深见识够广,能看穿弟子身上种下的禁术,给了相留忆一个解咒的机会。
仿佛天意。
可那时的雪迎朝还一无所知,他怒火上颊,召出红蝶,一步步逼近那条应龙“大胆妖物,你竟敢闯入自在天城来兴风作浪从他身边滚开,否则我杀了你”
妖物只是转头,冷冷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就是你害了我的徒弟,将他炼成了傀儡”
仿佛有滔天雪水自头上淋下,雪迎朝浑身冰凉。
相留忆血肉模糊的手肘撑着地,一点一点支起脑袋来望着他,脸上表情似哭似笑不像是大梦初醒,倒像是直接堕入了无尽无涯的疯狂。
他开口,每个字都往外渗着血“我一直以为,我们就算相隔天涯,彼此的心意也始终如一。我设想过很多回我们的结局独独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对待我。”
那一对师徒联手,与雪迎朝斗得轰轰烈烈。屹立不倒的千年白塔,在这一战中生生从中折断。坍塌的半截塔砸到地面上的时候,就像是天空浩浩荡荡地倾轧下来
昔日所向披靡的少年,第一次铩羽。他终于见识到了真正的逆法度有多强大。
但他毕竟还是没有死在那一战里,天光无上阁的人将他救了回去。哥哥抱着重伤垂死的他,眼泪一滴滴落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
雪待宵说“至少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们是天生神魂相系的双生子,不会轻易分离。”
他还是得活下去,哪怕只是为了此时抓着他的哥哥的手臂,虽然他已经很累了。
雪迎朝一心想要同相留忆再见,无论如何,他没有办法忘记他,那么只是偷偷地再望上一面也是好的相留忆被他用咒术控制的时候,做了天光无上阁的“十翼卫”,还弑杀了从前的战友,他再回去,处境会何等艰难
再见之时,雪满长阶。
那是一个清净如空的雪夜,应龙带着他最强的部下踏过千尺长阶,来天光无上阁寻仇。
经历无数次惨败之后,逆法度断定,若不除掉明渡影,想要推翻自在天城的努力不过杯水车薪。
那个看似温和冲淡的青年,智谋气魄凌于天下,几乎是一力撑起了将倾的大厦,独挽狂澜。
明渡影最终成了应龙的眼中钉,令阳寿漫长、淡看凡世的上古大妖都决心赌上性命除掉他。
那一夜,天光无上阁变成了真正的战场。
明渡影驯养多年的精兵倾巢而出,誓要把上古大妖的命留下。纷乱的战阵中,雪迎朝看见相留忆持刀的手与漠然的脸。他变了,天生的轻慢笑意荡然无存。
少年心里微微一酸,大声问“你明知道我族的力量何其强大,你们不过是以卵击石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无用之功”
相留忆闻声抬头,看向他的眼神颇为奇异,语气却意料之外地温和。
彬彬有礼,又拒人千里的温和。
“你不是我们,你不会懂得身如草芥、命运被人踩在脚下践踏的滋味。从前你待在他们为你准备的笼子里,不也过得很开心吗可换了我们不行。我们需要自由,否则就无法活下去。”
四面金铁交鸣,杀声震天。鲜血不绝如雨,哗哗溅在雪地上,渐渐辨不清那雪应是白色还是血色。
相留忆梗着他高傲的脖子,瞪大眼睛望向长阶尽头、战场尽头的玉楼金阁。真可恨啊,那么高,那么远再痛恨似乎也难以抵达
天光无上阁象征着自在天城至高无上的权威,那光明理应笼罩天下,不留一丝余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服从它的人都会被那光芒吞噬。
百姓中,无论天上天下,都传唱着一首歌谣“天光之下,一无尘埃”。
生即为尘埃的人,死也只能如尘埃,他们只配这样的结局,人人也觉理所应当。
“哈哈哈哈哈”
相留忆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青年纵身而起,似一只羽翼高张的飞鸟般掠过厮杀不止的人群,飞到金阁之下。
卑微如尘埃的人,此刻也能离至高无上的天光如此之敬。
黑衣的年轻人长刀出鞘,以决然誓死的气势,一刀劈断了金阁的横梁匾额
熠耀荣光,千年不灭的光彩,都被一刀劈碎。
雪迎朝被淹没在人群中,眺望他的背影,忽然真真切切觉得他喜欢的那个人是在远处。道阻且长,迢迢难越。
明明是喜欢的人,可实在是,很难懂啊。
或许任他高歌狂笑至战死,会是最好的结局。
雪迎朝握刀的手在抖,最后火刀失去形状,变回烈焰从他手里流下去。
心慌意乱,一错再错,他错过了所有的时机。
阁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厉而不可置信的长啸“相留忆你你你最终还是背叛了我吗”
雪迎朝冲进去,看见相留忆的刀正插在他师父的后心里,完成了一记完美的绝杀。
应龙或许做梦都想不到,最后杀死他的人不是明渡影,而是被他原谅、又被他重新信赖的徒弟。
相留忆明明是来同他的师父并肩作战的,怎么会临场反叛,偷袭暗杀了他的师父
雪迎朝万分惊愕地冲过去,接下相留忆脱力倒下的身影。
他看见那青年的眼睛,同方才炽热酷烈的模样判若两人,俨然失去了所有光彩。
这副样子,明明就是明明就是从前雪迎朝给他用忘神咒洗魂时的模样
相留忆身上残留的灵息,也证明了这一切。
可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就在刚刚,他已幡然悔悟,他知道自己对所爱之人犯下了多大的罪决不会是他自己
他就是死,也不会再一次对相留忆用忘神咒,遑论操纵他叛道杀师。
那又是谁做的呢还有谁能对相留忆用忘神咒
冥冥中似有所感,他抬起头,看见龙壁前的明渡影,姿态高华,煌煌如神。
圣子大人手中结着印正是施展忘神咒的手势,他现在还要控制相留忆,不能太早结束。
雪迎朝仰头望着明渡影,怔忡中眼泪都忘了留下“您为什么要控制他、暗算他”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另一句从您诱我种下忘神咒的那天起,您就做了如此打算吗您从那么早开始就利用了我吗
他没有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