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我族一直背负着沉重的诅咒,直到今日才由我找出了破解之法。必须要有人身负修罗之血,而将那血封在这些特殊的祭品身上,再将其剿除,便可骗过命运”
明渡影的手指细而长,却是一双有力到足以搅动天下的手。他就是用这双翻云覆雨的手在那些孩子的额上画咒。
说话之时,不疾不徐,是早已有了决断的无情。
“只要天道以为,他们代我族永世背负着修罗的罪孽,我族后人便生生世世不必再受修罗血所苦。”
雪迎朝一错不错地看他,眼中终于浮出点奇特的神色来。
他说“你的大计,说穿了是造几个孩子,教他们代人受过,你会不会觉得对他们有些不公平”
明渡影眼神一怔,手中的动作却如行云流水,未有一刻稍停。
“可这世上没有公平的选择,不是我不给他们公平,是天道不肯给我族公平总要有人来背负世代相传的魔神之血,我能做的只是让更少的人受伤,这是不得不为的牺牲。”
雪迎朝一个字一个字地跟他念了一遍“不得不为的牺牲你当年派哥哥来杀死我的时候,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吗”
这一句话轻如飘絮,落在明渡影耳中却是雷霆万钧。
地狱里的恶鬼爬回来了,在他的耳边开始了第一声尖啸。
“你,你不你是谁”明知有什么东西业已改变,可他望着那熟悉的清雅容颜,还是忍不住痴问一句“宵儿,你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风暴,是烈火,是大地的战栗与悲鸣。
雪迎朝一捋长发,黑发一飘即转白,青丝转瞬成雪。
雪发红瞳的阿修罗,现出了他的本相在本不允许任何污秽之物踏入的天光无上阁之巅现身
“哈哈哈哈哈哈”
他纵声长笑,平伸双手,禁锢已久的业火红蝶自他两臂间腾跃而出,如两条踏火飞龙,一下喷出席卷天地的风暴火炎
红蝶缭乱,烈龙狂舞。
那是他血脉里的火,被诅咒的火,也是心中的火。它被禁锢、压打得太久了,一旦燃烧起来,再无人可阻
千年万年屹立不倒的自在天城,在焚天业火的灼烤之中化为了流霞与熔金的颜色,仿佛陨落的太阳。
而后,发出了第一声地裂墙倾的震声。
自在天城崩毁了。
从万民同乐到天下大乱,只需要一把火。
妖孽在前,明渡影心里却更忧心他的子民。只是雪迎朝不会给他救人的机会。
红瞳的少年笑得薄凉“外面那些是你的臣民,被你当作祭品的这些孩子又何尝不是呢你不看看他们现下如何了”
那十二个婴儿,如今白发都变回了黑发,瞳中的血红也消失无踪。
他们身上云集的天族修罗血,不知何时已荡然无存
明渡影大骇,心里一急,喉中吐出一口猩红的血“你做了什么我的祭祀怎么可能失败天底下除了我,再无人看得懂这术法”
雪迎朝笑吟吟抬头“不需要看懂,我又不想学会这么阴毒的办法。我只要在这阵里做些手脚,反向导引你的灵息就可以叫你的祭品和你想救的人掉个个儿了”
当雪迎朝猜透了明渡影的打算,复仇的计划就悄然在他心底成形。
明渡影想用十二个初生的婴儿换天族所有人无恙,那么他偏偏要同他对着干,他要将这奇门阵法颠倒过来,教修罗之血倒灌,令被明渡影判作有罪的变作无辜,被他判作无辜的变为有罪
天下是非黑白,该舍弃的,该留下的,都是由明渡影一手厘定的,他偏偏就要把这一切颠倒
祭坛上的婴儿已是乌发漆瞳,常人之貌。
而千尺长阶之下,那奔流逃窜的人群不知何时已悄然变了形貌。一个个须发尽白,双眼滴血,身上煞气纵横
长街上奔跑的人都变成了鬼怪,天上仙京,赫然已变成了魑魅魍魉的都城。烈火烧灼着玉楼金阁,也烧灼着满城的恶鬼,仿佛是天降神罚。
遍地皆是哀嚎,天下都是鬼哭。
焦黑的鬼尸之上,有红蝶翩跹,灿艳如坟茔上开出的食腐之花。
“你要守护的一切,如今都在你的手上变成了人间地狱。这滋味尝起来如何,是不是叫你万箭穿心”
整座城里,只有雪迎朝在笑,笑如春朝。
明渡影几乎从高台上坠落只是一刹那,他就从云巅跌入了地狱,过往春花秋月皆成一场空梦。
他低低笑着,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你那么恨我的话,为什么不冲着我来”
雪迎朝没有想到,明渡影看向自己的时候,眼神几乎称得上温和“别怨我,怨我也没有法子。我们拥有的不过是一座受尽诅咒的城池,我没有办法让所有人都活下去我们从来都不能一起得救。”
穷途末路的圣子长剑高举,姿态如神,眼底却是一切成灰的死寂。
烈火在雪迎朝的脚下燃烧,倾天焚地。
一截朽木断在他的脚边,是烧焦了的大梁。什么都毁了,他想自己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从火焰中抽出自己的刀刃,然后仰天大笑,状若疯癫。
“不能一起得救那就一起毁灭吧”
刀与剑,终于相击。金铁之声交鸣在一起,带着永生永世永不释怀的恨意。
那一场大火,震惊了天下。
自在天城在雪迎朝的红蝶烈焰中焚灭,陨落在蚀界海中。明渡影心存死志,舍身殉城,用自己的死将晋为魔神的雪迎朝封印。天人一族接连堕为修罗,无力自救,投火而死。
一心求道、不问世事的圣女也被迫结束了闭关,耗尽心血也未能阻止自在天城的坠落。但这心如冰雪的少女至少做出了一件福泽后人的事她助天族那些堕为凡人的后裔在凡尘中活了下去。
雪待宵醒来的时候,是在风雨如晦大浪滔滔的混沌海上。
一枚巨大的蜃壳裹住了他的神魂。弟弟将他关在了蜃里,随着波涛漂流。而今,弟弟的力量终于消失无踪。
他茫茫然地醒来,不知今夕何夕,忽然觉得颊上一痛。
雪待宵一抬头,就看见了漫天的火雨。
天京上烈烈不熄的大火,随风漫撒下火星。那些花火流星散在空中,就如一场璨如烟花的雨。雨点打在人的身上,生疼。
雪待宵抬手拭去颊畔被火雨擦出的血,不知为什么,他哭了。
泪水,火光,大雨。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失去。
三千年后,蜃境中的自在天城壮丽如初,高耸入云的通天塔也恢弘依旧。
雪迎朝在塔中踱着步子,他临窗下眺,俯望这座安静的城。城中就只有他一个生魂,陪着一城醒不来的蜃。
这塔里如今还有两个活人,只是再过上一会儿,他们也要与蜃融为一体了。
少年红瞳一低,瞥向那两座巨大的蜃壳,壳中两个年轻人的头渐渐垂了下去,半梦半醒。
“醒不过来其实也很好啊。都说人生如梦,可人生在世,哪里比得过梦的欢愉呢。”他喃喃道。
华光万丈,蜃气流彩,壳中人容颜朦胧。
雪迎朝手指勾在自己下颌上,若有所思地瞥向他们。明月悬沉静的脸藏在蜃气之后,如悬在轻云薄雾后的一轮霜月。
万神阙的首座,明家的后人,真是光耀啊三千年前那轮太阳,三千年后这轮月亮,从来都那样霸道地照耀着他。
“哼,既然你自己闯到我的眼前,那我就容你看看吧。我的筹谋,我的大业,我如何摧毁你想要保护的东西,都给我好好地看着吧”
明月悬觉得耳边很吵。
他倦倦睁眼,便见到了雪迎朝秀若幽兰的脸颊。雪迎朝见他睁个眼睛都睁得这么慢,忍无可忍地打了个响指。
明月悬侧脸躲过向他袭来的红蝶“干嘛脾气这么爆啊”
“别装了,我知道你没晕过去。”雪迎朝冷冷道。
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妖蜃,竟然吞不掉明月悬,对他毫无威慑这一步失算,令雪迎朝稍稍有些不满。不过即使如此,他相信明月悬也逃不出他手掌心。
通天塔下,形势忽然一变,蜃气激荡,天风乍起。
雪迎朝擎出一支长笛,信口横吹,笛音锋锐尖厉,却又带着无伦的气魄,宛如千军万马中的雷雷战鼓。
一声长笛,战鼓破梦
“醒来吧醒来吧醒来吧”他在心里默诵着,要叫醒那些沉睡了三千年的魂灵。
明月悬也能感觉到脚下的震动。
无数魂灵苏醒了,这座睡狮般的城市也终要醒来,在雪迎朝的战旗下挞伐。
“当初封印他们的也是你,现在唤醒他们的也是你,你究竟想做什么呢他们死了三千年,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明月悬低声一叹。
雪迎朝志得意满地瞥向他“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费了三千年,才把全城的魂魄都炼成我的傀儡,我的军队我要对他们做什么,都只由我自己的心意。你猜我现在要做什么”
明月悬只低了低眼,轻轻迈出一步。
他举重若轻地踏出了幻蜃的束缚,蜃气的锁,仿佛从不曾在他身上起效。
“他们是你用以毁灭天京旧族的兵器”
答案并不难猜。
雪迎朝的打算,十缨早就告知过他们了。他想要再度倾覆天族,毁灭小神行洲上最后的天人后裔。
而替他杀人的刀,想来就是这些三千年前自在天城里的死人。
雪迎朝的复仇,就这样变成了天族的内乱。
三千年前的牺牲者,将手刃三千年后的幸存者。万年旧族,溃于一朝,血亲相残。
“可他们说到底,其实都与你一个人的仇怨无关。”明月悬望着他那张爱恨都极鲜明的脸,“现在的你,说到底只是在迁怒罢了。”
“真是迁怒又如何”雪迎朝嘻嘻一笑,从容不迫地撩起一缕长发卷到颊边,斜眼双眸如醉,“你拦得了我吗何况他们本就该死”
“将此界吞得支离破碎的混沌,就是为了报复天族而来。我除掉天族,便是还此界安宁,此乃利国利民之举,你为何要阻我更不要说,你根本没法阻我。”
明月悬静静望着他。
青年的眼如如两泓深秋之水,敛尽人世多少风波。就算雪迎朝自许胜券在握,看到这样沉静得几乎超然世外的眼神,心下还是不由一颤。
明月悬用一种极寻常的语调问他“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拦不住你”